窩棚里,腥臭撲鼻。
江老伯蜷縮在角落的破草席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胸膛微弱地起伏著,氣若游絲。
他身下,是一灘嘔吐出的、帶著黑色血塊的污物。
“爹!”江溈撲到草席邊,聲音嘶啞。
江老伯渾濁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似乎認出了兒子。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枯槁的手指顫抖地指向窩棚外,指向那片被洪水蹂躪后又陷入饑荒的土地,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微弱如蚊蚋的氣音:“…糧…宗…宗門…強征…最后…最后的口糧…都…都沒了…他們…他們不是人…是…是吃人的鬼…”
老人的手無力地垂下,眼睛最后死死瞪大,望著虛空,那渾濁的瞳孔里,凝固著刻骨的悲涼、無盡的憤怒和對這世道徹骨的絕望與不解。
最終,那最后一點微光,徹底黯淡下去。
窩棚里死一般的寂靜。
外面,黑袍人低沉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蠱惑著絕望的靈魂。
江溈跪在父親漸漸冰冷的身體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家,被神仙打架的洪水抹平;
妻,死于仙師不屑一顧的瘟疫;
子,被仙門當作煉器的耗材抽干;
父,在仙門強征口糧的寒冬里活活餓死、嘔盡最后一滴黑血…
什么都沒了。
他慢慢地俯下身,額頭重重抵在冰冷、骯臟、沾著父親嘔吐物的泥地上。
肩膀開始劇烈地、無聲地聳動。
沒有眼淚,只有身體壓抑到極致的、瀕臨崩潰的痙攣,像一頭被剝皮抽筋、仍在掙扎的野獸。
江溈在窩棚區(qū)眾人麻木或異樣的目光中,沉默地埋葬了父親。
三座新堆起的土墳,在荒涼的山坡上排成一列,像三道無聲的控訴。
他站在墳前,手里緊緊攥著一塊棱角尖銳、毫不起眼的黑色礦石。
這是他在礦洞最深處,躲避一次致命靈爆時,在絕望的混亂中死死抓在手里的東西,冰冷、堅硬、沉重。
他看看蕓娘的墳,看看小魚兒的墳,又看看父親的新墳。
冰冷的視線掃過山下那片被天門宗徹底摧毀的家園,掃過窩棚區(qū)那些在絕望中掙扎、甚至開始滑向非人深淵的熟悉面孔。
洪水滔天,是神仙斗法,視凡間如棋盤!
寒水挖礦,是宗門筑壩,視凡人如牛馬!
蕓娘病歿,是仙師不救,視人命如草芥!
小魚慘死,是煉器需引,視童稚如材料!
老父餓斃,是強征口糧,視蒼生如芻狗!
一幕幕慘烈的畫面,一張張冷漠的仙門面孔,一句句視人命如無物的輕蔑話語,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瘋狂翻涌、撞擊,最終匯聚成滔天的血海深仇!
不是因為天災無情!
不是因為命途多舛!
是因為他們!
因為那些高高在上、吸食凡塵骨血的仙!
因為那個冰冷、殘酷、視眾生為螻蟻塵埃的天門宗!
一股從未有過的、足以焚盡八荒的火焰,猛地從他心底最黑暗、最絕望的深淵里爆燃而起!
燒干了所有軟弱,燒熔了所有恐懼,只剩下純粹的、淬煉過的、足以斬斷一切的恨意!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嘶吼終于沖破了喉嚨!
江溈猛地抬頭,眼中不再是絕望的灰燼,而是淬了血、凝了冰、燃著焚天之火的瘋狂與決絕!
他高高舉起那塊堅硬的黑色礦石,用盡全身的力氣,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悲憤,狠狠地向父親那粗糙簡陋的墓碑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刻鑿!
“嗤——嚓!嗤——嚓!”
石屑紛飛,刺耳的摩擦聲在山坡上回蕩,蓋過了風聲,蓋過了遠處窩棚區(qū)黑袍人低沉的蠱惑。
四個猙獰、扭曲、仿佛用血淚和靈魂鑄就的大字,帶著無盡的恨意與不屈,在冰冷的石碑上,深深顯現(xiàn):
誓!碎!天!門!
最后一筆,如同斷頭臺上的鍘刀落下,力透石背!
只見那原本黑沉沉的礦石表面,此刻竟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細密如蟻、閃爍著幽深紅芒的詭異紋路!
這些紋路如同活物般扭動、蔓延!一股冰冷、兇戾、充斥著無盡毀滅與殺戮氣息的龐大信息流,蠻橫地、不容抗拒地沖入他的腦海!
“噬靈…焚脈…逆仙…戮神…古陣…湮滅…以凡血為引…燃仙骨為燼…”
無數(shù)玄奧、殘酷、專為屠戮仙神而生的古老陣法碎片,如同烙印,狠狠刻入他的靈魂深處!
江溈死死攥緊那發(fā)燙的、仿佛有了生命般的礦石,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慘白一片。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天門宗所在的、那云霧繚繞、霞光萬道的遙遠天際方向,嘴角一點點咧開,最終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也瘋狂到極致的弧度。
他找到了。
他要用仙門的血,染紅這萬里河山,來祭奠墳塋下至親的魂靈!
他要那吃人的天門,在他腳下,化為齏粉!
凡骨不屈,亦可燃燼這無道的蒼天!
復仇的業(yè)火,自此點燃!
……
立元歷121年3月24日,江溈閉關,借因果大道之力叩問道心。
立元歷126年8月14日,跨過真空劫,步入化神,成就游仙之位。
……
“所以,你在那邊呆了五十多年?”
聽到兒子出關,聞訊趕來的江明昌施秋蘭夫婦風塵仆仆趕赴京城。
小院內(nèi),江溈看著匆匆趕來的父母。
五年未見,父母鬢角又添了風霜,眼中是藏不住的急切和思念。
“爸,媽。”江溈快步上前,聲音帶著久別重逢的微啞。
“崽啊!”施秋蘭一把抓住兒子的手,上下打量著,眼眶瞬間就紅了,“可算出來了...瘦了沒?在里面沒吃苦吧?”
江明昌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喉嚨動了動,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雖只五年,牽掛卻如同隔世。
對江溈而言,五年的閉關如同大夢一場,但夢中那整整五十五載異世為凡的歲月,卻沉重得如同真實烙印在靈魂里。
他看著父母明顯蒼老了幾分的容顏,那份刻骨的“陌生感”與血脈中的“熟悉感”激烈地交織著。
江明昌也仔細看著兒子,他敏銳地察覺到兒子身上那股難以言喻的疏離與厚重,仿佛離家游子歷經(jīng)滄桑歸來。
他用力按了按兒子的肩膀,沉聲道:“回來就好。五年光陰,于修行或許不長,于父母……日日都是牽掛。”
他頓了頓,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那‘五十年’……?”
江溈微微一頓,感受著肩上父親手掌的溫度,那是此世真實的聯(lián)系,正一點點將他從五十載凡塵的迷夢中拉回。
他輕聲道:“一場漫長的‘化凡’,借一世紅塵磨礪道心。爸,媽,我回來了。”
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勘破世情的淡然。
出門來京前母親的嘮叨還在記憶里縈繞,與眼前父母關切的面容重疊在一起,這中間,是五十年人間煙火氣,也是此刻真實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