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幾聲凄冷的鳥鳴喚醒人的意識,齊瑤支撐著生銹的大腿,腳步吃力地跑到前面,對著心力交瘁的人們揮了揮手:“大家加把勁,回府之后我請各位吃大餐,睡大床,想睡到天昏地暗都行?!?/p>
“空頭說大話,誰都行,你現(xiàn)在連杯水都沒有。”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大家走慢點也挺好的,少消耗點體力。”
很多人都附和他說的話。
陰森森的樹林里一道黑影在齊瑤身邊顯現(xiàn)。
所有人立刻閉上了嘴,他們對易銘殺人如麻的殘暴手段記憶猶新。
“大家還是快些走吧,早出去早安心。”那個虎背熊腰的護衛(wèi)甕聲甕氣地說。
人們順著臺階下,都點了點頭,加快步伐。
傍晚時分,齊瑤隱約聽見叢林深處傳出人類走路的聲響。
是山匪嗎?她想問問易銘,卻沒有看見他。
齊瑤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輕踩輕抬,剛想回頭提醒眾人,那個衣著華貴的遠親大喊:“喂,那邊有人嗎?”
心頭一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邊的人顯得格外大膽,大聲回應:“是齊府的人嗎?”
“對!是齊府的人!”齊家遠親嘲弄般回頭笑了笑,“不用那么膽小,哪有那么多山匪啊?!?/p>
那邊傳來嘰嘰喳喳、交頭接耳的嗡嗡聲。
“我們也是!”
兩支隊伍相遇,抵消了所有未知長夜的恐慌。
齊瑤遠遠就看見人群中祝小鴦纖瘦的身影,她用胳膊碰了下祝小鴛:“小鴦,是小鴦!”
祝小鴛猛然抬起頭,佝僂的腰一下子直起來,齊瑤甚至聽見祝小鴛靈魂一點一點復蘇的聲音。
“她沒死?!”祝小鴛高興的語氣。
“沒有沒有,她怎么會死呢?!饼R瑤指著那個越來越近的纖細身影,輕聲說,“你看?!?/p>
祝小鴛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那張和她一模一樣的面容,喜悅毫無預兆地順著風就把心刮得隨風擺,所有苦痛和恐慌轉瞬間全部化為烏有。
“小鴦。”祝小鴛急步向前,執(zhí)著祝小鴦的手,相看淚眼。
“姐……”祝小鴦無語凝噎,眼中包含了太多。
“你沒受傷吧?”祝小鴛焦急地用手掌圍繞著小鴦,左右來回撫拍。
“沒有,姐不用擔心了,一路上大家都很照顧我的?!弊P▲劵仡^沖著一眾人笑了笑。
小鴛側身越過祝小鴦,對著身后的人群中鞠躬致謝。
有個胡子拉碴的大叔急忙伸手去扶:“姑娘,都是自家人,無需多禮無需多禮?!?/p>
小的時候母親體弱多病,雖然兩個人是同歲,但姐姐總是要多擔當一些。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過春節(jié),家家戶戶放鞭炮做餃子,而父親又喝酒耍瘋了,他破口大罵著,讓兩個女孩滾出家門。
“知道養(yǎng)你們要老子多少錢嗎?!家里傳下來的所有東西都是要給宇兒的,你們兩個賤貨就是在耗我寶貝兒子的錢財!”
男人粗暴的一腳不偏不倚地踹在祝小鴛胸口上。
當時天上飄著大雪,兩個人安靜地站在街邊的樓道口。
鄰居家的紙窗上散發(fā)出一圈淡黃色的光暈,屋里頭時不時傳來一聲聲的歡笑,分外刺耳。
她們身上只穿了一條破爛的灰棉大衣。
即使是那樣的情景,祝小鴛依舊努力咧開嘴角,她對著一直默默流淚的祝小鴦說:“沒事,以后姐養(yǎng)你啊,姐會織布、會編花籃,能賺可多錢了。”
祝小鴦還是哭。
“別怕,有姐在?!弊P▲x伸出手用袖口把小鴦的眼淚一點一點擦干,“小花貓,臉都哭花了,咦,讓姐看看……”祝小鴛把她的臉慢慢轉過來,“像個皺巴巴的大包子,哈哈。”
祝小鴦忍不住破涕回嘴:“你才是大包子?!?/p>
沒有野獸來驚擾人群,除了腿部摩擦草葉時的沙沙聲,整片山林安靜得仿佛沒有活著的生靈。
黑夜彌漫著淡霧,使得肉眼可見的物體虛幻如倒影,大片大片的樹葉被風吹得輕微起伏,就像神秘怪獸上下交合的利齒,在渾濁不堪的深夜里等著愚蠢的獵物邁著希望的步伐送到自己嘴邊。
這個夜晚沒有下雨,就連烏云也變得少了許多,冷月發(fā)出淡淡的光,遙遠得觸不可及。
人群中有人累得暈倒在地上,被身邊的人架著走。
到后半夜小鴛實在累壞了,像是身體里的力氣都被吸干一樣,虛脫感在兩腿間發(fā)作,一股失去知覺的麻痹感讓小鴛只能扶著齊瑤和小鴦的胳膊緩步向前。
黑暗籠罩天空之際,有個男人驚喜若狂地大跳起來:“這片林子我見過!來的路上我在這應的內(nèi)急。大概再走兩三個時辰我們就能出去了!”
“好像還真是!”三五人看了看四周略感熟悉的場景,一陣驚呼。
人群沸騰歡呼,在凄寂的夜里如同漆黑的浪潮般一波接著一波,所有人腿腳加快,腦子也一瞬間恢復精神。
齊瑤綻放出在這漫長時間里最燦爛的笑容,她朝遙遠的黑暗中睹了一眼,眼角彎成了月牙,沒有聲音卻一定聽得見。
吶,你說錯了,易銘。
齊瑤回過頭對身旁的人說:“終于快要結束了,小鴛?!?/p>
“是啊,這兩天時間真長?!毙▲x微笑,粉白的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齊瑤看著她的臉頰,笑著說:“小鴛,回去后,我就讓爹爹交還給你賣身契?!?/p>
小鴛不知所措地說:“你沒病吧,說這些話干嗎?你嫌我伺候得不好?。俊?/p>
齊瑤明知她在開玩笑還是很慌張地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后想繼續(xù)留在齊府,那就繼續(xù)照顧我,如果不想那也有很多選擇。”齊瑤掩著她的耳朵,像說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自由,很重要的,小鴛?!?/p>
祝小鴛笑著搖搖頭,細密的眉毛下一本正經(jīng):“我除了熟悉齊府,認識你之外,對其他的都很陌生,我和自由不熟?!彼p聲說,“小姐啊,你可休想甩掉我。”
齊瑤的心臟像是放入一個燃燒的火爐,驅除這幾天寒夜里所有的黑暗和寒冷。
“小鴛,肚子好餓,回去后,我要吃干鍋花菜?!?/p>
“好啊?!?/p>
“還有辣子雞。”
“好啊?!?/p>
“還有生煎,還有烏湯……”
“你要累死我啊?!弊P▲x哭喪著臉,嘴角卻是怎么也掩飾不住的高興。
齊瑤做了個鬼臉:“誰讓你是我的丫鬟呢。”她一邊伸懶腰一邊打哈欠,慵懶的語氣,“等回去后,我一定要好好睡一覺,睡個三天三夜?!?/p>
“你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臉和頭發(fā)都那么臟?!弊P▲x輕笑著說,“大花貓,回去我先給你梳個漂亮的妝發(fā),打扮完你再睡。”
齊瑤的眼珠子轉了轉:“能有多漂亮?”
“天下第二漂亮?!?/p>
“天下第一是誰啊?”祝小鴛只是笑著,齊瑤嬉笑怒罵,“不會是你吧!啊!你不要臉?!?/p>
祝小鴛哈哈大笑,動作太大,牽扯出身體虛弱的疼痛感,一陣齜牙咧嘴。
祝小鴦一邊扶著祝小鴛一邊說:“姐姐,你慢點走,等回到齊府再和小姐好好說。”
“沒事,小鴦,我就是走累了?!?/p>
夜,越深。
有形的無形的,此刻全是黑的。
易銘漆黑的眼瞳望著遠處死氣彌漫的樹、霧、人。
又走了一個時辰,人們漸漸安靜,連情緒都少有,只顧著埋頭走路。
前方有隱約朦朧的火光,忽閃忽閃,就像將死之人的呼吸。也許是快要出山的緣故,人們更加害怕意外。
有人發(fā)現(xiàn)亮光,驚奇地說:“那是什么?”
“會不會是齊府主他們過來找咱們了?”
“有可能啊。”
人性的弱點,就是不相信希望的細縫里孕育著參天大樹般龐大的絕望。
“我去看看。”那個穿戴華貴的齊家遠親,迫不及待奔著火光,大步跑過去。
他的青袍被風吹得鼓動起一個大包,遠遠望去就好像后背上伏著一個青面獠牙的厲鬼。
遙遠的有些虛晃,陰影中,男人回過頭,努力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下一秒,腦袋已經(jīng)離開身體。
抽刀出鞘的聲音。
那縷青色筆直地倒在骯臟的泥土里。
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
哪怕聽不清,也看得清。
恐懼貼著耳朵,咆哮到心底。
齊瑤忽然覺得脖頸一涼,仿佛自己掉墜在了死人堆里,包括祝小鴛的身影也變得混濁不堪。
不安全,這里不安全。齊瑤的手心一陣冰涼,她恍惚聽見了血液緩慢流回大腦的聲音。
這是什么感覺?
就好像平淡無奇的解藥旁邊一定有鮮艷美麗的毒藥,而離希望最近的地方,也一定會有地獄般殘酷的絕望。
易銘無聲無息地從黑暗中現(xiàn)身,就像索命的黑無常。
每次他一出現(xiàn),就定然會有生命消逝。
齊瑤無力地看著環(huán)繞四周的光亮放大再放大。
近在咫尺的火光,仿佛要把薄弱的視網(wǎng)膜燒毀。
她寧愿這光是狼群的眼睛,也不要是人類手中的火把。
漫山遍野的火光,照得山林幾近白晝,山匪頭領是個中年人,眉眼間和那個死去的青年男子很像,他的背后有個男孩,懦弱的臉龐流著眼淚。
齊瑤認得那個男孩。
“殺了我兒子,還想跑去哪!”中年人臉上的猙獰和怒火猶如鋒刺,扎破每個人的肝膽,他的瞳孔紅得發(fā)顫,“你們都要給我兒子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