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哈爾又跑回了海神廣場,但他并沒有在這里找到毒蜂。海神的塑像被夜色鍍上一層冷光,被海風吹拂,被空氣中的水汽所侵蝕的臉孔威嚴滄桑。
水池旁的臺階上坐著很多跟夜色融為一體的人,他們大多是那些患了大肚病,也就是被女巫所詛咒的人。骨肉嶙峋,面容灰暗,突起來的肚子像是一個藏在體內的卵,在那些卵里蠕動著法芙莉漆黑丑惡的靈魂。
哈爾走在這群人之間,詢問了一個神智還算清楚的人知不知道毒蜂在什么地方。
“那邊的亮光處就是,他們要把女巫燒死在海神面前。”
哈爾看向他所指向的亮起火光的地方——那里除了火光外還有陣陣濤聲,海面在沒有星光的夜晚漆黑一片。
哈爾走了過去,他喘得厲害,一鼓作氣跑了這么多路,海風凜冽,卻吹不熄在他肺中燃起的火焰。
港口中幾艘三桅商船在浪中顛簸,還有零星的幾艘平底商船,遠處還有一艘巨船停泊,在海面上猶如一座龐大的堡壘。而在這些船只之間則是漁民們的梭子小舟,像是密密麻麻的魚蝦擁擠在這些長鯨之間,
哈爾認識這艘巨船,“暗黑之星”號,是哈塔建給自己兒子的生日禮物。但他的兒子死在了多年之前,這艘船也一直沒有迎來自己真正的主人。
從那個時候起,哈塔好像就變得更加吝嗇、殘暴。
在“暗黑之星”的前方就是哈爾看到的亮光,地面上垂著一個巨大的木制十字架,上面有人澆上火油燒起火光,火焰不斷的往中心處綁著的女人處蔓延。幾個大漢在拉著連著十字架的繩子,在“喝喝哈哈”的喊聲中十字架被一點點的拉起,直到完全直立,黑斗篷的海巫醫站在一個兩三米高的木制臺階上,舉著火把,十字架立起后,火焰直沖天際,中間的女人正好就在他的面前。
“殺了她!殺了她!”
“燒了她!燒了她!”
人群在憤怒的呼喊,哈爾跑過去擠到他們之間,望向被綁在十字架中的女人。
“她是誰?”哈爾問向他前面的人。
“女巫,海巫醫和毒蜂抓到了她。”
“那毒蜂她們呢?”
“都死了,海巫醫說所有人都死在了跟女巫的對戰中。”說話的人又跟著人群一起喊起來——“殺了她!殺了她!燒了她!燒了她!”
帶著一絲咸味的海風不斷將火星吹往更加遼遠的天空,海巫醫抓起十字架上人的頭發,讓她的臉龐暴露在眾人面前——“今夜——”
“今夜!”人群一起跟著呼喊。
“我們將會讓海神,終止在這座城里肆虐的罪惡!”海巫醫莊嚴沉痛的宣布,“讓女巫成為海神的養分,他會在明年回報將女巫獻給他的人們。十年沒有風暴,十年沒有怪物,十年你們將風調雨順,次次出海都滿載而歸!”
“獻給海神!”
哈爾卻看著十字架上女孩的臉,一半是血水,一半是泥水的臉。那不是女巫!他幾乎狂吼出來,用盡他所有的力氣,去告訴這些被蒙騙的人群,去告訴這個顛倒錯亂的世界。那不是女巫,那是艾莉亞!
海巫醫拔出了一把鑲嵌著貝殼的尖刀,對準艾莉亞的胸膛,火焰也蔓延到了十字架中心,很快就要燒到她的四肢。
“獻給海神!”他高喊著,尖刀往前刺去——
“住手!”哈爾從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還跌了一下,他從地上連滾帶爬的跑到臺階前,來到海巫醫的腳下——“這不是女巫!我發誓,你們抓錯了人!”
“誰在搗亂!”哈塔從后面的軟椅上走過來厲聲喝道,哈爾之前一直都沒有看到他,因為他一直坐在后面的陰影中。
“把他給我拉下去!”哈塔指揮著兩個衛兵上前一左一右的去抓住哈爾。
哈爾一邊躲避著這兩個人,一邊指著哈塔對旁邊的人群說道:“哈塔是那個與女巫勾結的人,我在他家看到了女巫的魔靈,上面綁著的也不是女巫,而是艾莉亞,她不僅不是女巫,還是一個驅魔師的女兒!”
人群停止了呼喊,而是蔓延開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
“胡言亂語!胡言亂語!”哈塔氣得從臉龐到脖子處都成了一片紅色,推開旁邊的人親自上前去想抓住哈爾。
哈塔的手臂跟一頭公牛的手臂一樣有力,他把哈爾按倒在臺階面前,一只手掐住了哈爾的脖子,“我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你,小子!”
哈爾仰倒在臺階上,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海巫醫就在他的上方,沉默以對正在發生的一切。但哈爾看到了他的手在輕微的顫抖,右手還在做著習慣性的像是在捻什么東西的動作。再往上就是艾莉亞在空中晃動的頭發,飛舞著火星的夜空,以及天空上像是巨鯨一樣游曳的烏云。
今夜是個無星的夜晚。哈爾這樣想道。
他咽著滿口的血沫猛力推開了哈塔,骨碌著跑上臺階,扯著海巫醫的黑袍說:“這個人不是海巫醫!”
海巫醫還想來搶自己的袍子,但已經被哈爾扯走,他也摔下了臺階。這不是海巫醫傳說中沒有形體的靈魂,而是一個清楚的人體,只是臉龐和手臂上都被一些黑色的肉團包裹。周圍已經有人上去扒掉了這些肉團,露出了哈塔的管家佛威的臉。
“這是哈塔的管家佛威!根本不是海巫醫!”
“哈塔跟女巫勾結,對我們下了詛咒!”
“殺了他!殺了他!燒了他!燒了他!”
首先是一個人叫嚷了起來,然后是更多嘶吼的聲音。哈塔見勢不妙,趕緊回到了自己衛兵的保護之中。紅血灣的居民上去跟他們扭打在一起,憤怒的要哈塔做出一個交待。可憐的佛威早就被殺死在了臺階腳下,還被踩了很多次。
哈爾無心去關心這些,他上去把艾莉亞解救下來,十字架也在這時發出了一聲崩裂的脆響。
“艾莉亞……”哈爾把她臉上的血水污跡抹開,“你還活著嗎,艾莉亞?”
“我沒有死……”艾莉亞睜開了兩只滾圓的眼睛,“法芙莉想讓我受到跟她一樣的懲罰,一個本來該消滅女巫的人,卻差點被當作女巫處死。”
“我帶你去找醫師。”
“不用了,我說過,我會去找史林登。”艾莉亞扭過了臉,澄澈的眼睛映照著火焰的亮度。
“一定會有辦法的……”哈爾努力的勸說她,“你看你差一點就要被殺死了,但還不是活下來了。不要放棄,艾莉亞。”
“史林登也告訴我不要放棄。”艾莉亞又扭過頭,對他露出一個笑容,“你跟他真像。”
她的手上來揪住了哈爾的衣領,“那就去找我的劍,去地牢里找它,拿著它去刺穿法芙莉的心臟,殺了她我們就能活下來了!”
“她的心臟在哪?”
“女巫殘損的心臟要接受供奉才能恢復,你知道這個城里什么東西接受人的禱告最多嗎?你知道的,那就去找它。”艾莉亞對他說,“法芙莉要離開了,沒有時間了,快去,哈爾。”
哈爾從臺階上跑下去,穿過一片混亂的人群跑向哈塔的宅子,火焰、喧囂、搶劫、殺人在每個角落都有發生。很多的人跑向了哈塔的房子,想要將那里洗劫一空。他們往房子里丟火把,哈塔的衛兵們則在往外射箭。
房子的大門已經被撞破,哈塔帶著人和財物已經往港口處逃了,哈爾一路上都能看到搶劫的人,他們甚至帶走了花園中的雕像,拔走了里面盛開的花朵。
哈爾跑了一陣才找到地牢的入口,那個兇惡的看守已經不在了,哈爾不知道他是跟著哈塔一起逃跑,還是早就被殺死在某個角落里。
關著艾莉亞的牢門敞開著,哈爾進去在稻草中找到了那把黑色的驅魔劍,正要離開時卻聽到了一個人的呼吸聲。
哈爾走過去,在牢房中的稻草間看到了毒蜂獨具標識的臉。她的情況很糟,尤其是右手被人齊腕砍斷。但她并未陷入昏迷,眼睛還在睜著看停在自己手腕傷口上的蒼蠅。
“毒蜂?你還活著!”哈爾拉著外面的柵欄喊了一聲,聲音里盡是喜悅。
毒蜂的眼睛順著蒼蠅飛舞的軌跡運動,“外面發生了什么,小子?”
“哈塔勾結女巫對紅血灣的居民下了詛咒,他們產生了暴動,洗劫了哈塔的房子。”
“哦。”毒蜂應了一聲,“用你的劍把鎖砍開,我要出去。”
“哦哦哦!”哈爾砍了好幾下才把鎖弄開,毒蜂從里面出來,用那只完好的手拍了拍哈塔的肩膀,“謝了,小子。”
“不不不……不客氣……您這是要去哪?”
“去收拾殘局,在紅血灣里,不準隨意殺人,不準隨意占有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準傷害婦女兒童,有想加入百靈鳥的女性隨時歡迎!”毒蜂的腳步沿著臺階慢慢往上,“可不能因為我現在不在,他們就隨意破壞我的規則!”
外面的火光照在毒蜂的臉上,照到她的傷疤上,照到她千瘡百孔的心上。她看到火光尚未照亮的天際上無數的人朝她招手,裴維塔,百靈鳥們。他們跟著星辰一起閃耀,她現在就站在他們的光芒之下。
她早已去往了他們那里。
毒蜂閉了閉眼,腳步再次堅定的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