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把緹婭的尸體吹得搖搖晃晃,落到地上的影子也在左右搖擺。
珍珠在遠處不安的嘶叫,哈爾發現不止是珍珠,還有艾莉亞也從睡著的樹枝上消失了。他順著馬嘶的地方追趕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喊著艾莉亞的名字。
珍珠在跑到一處山坡上后停了下來,它調轉了身體,讓哈爾看到騎在它背上的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是不是你殺了緹婭?”哈爾沒有繼續上前,而是在山坡底下朝她喊道,“回答我艾莉亞!”
艾莉亞的臉龐上都是血,這讓哈爾都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能看到艾莉亞的眼睛——從未有過的陌生,從未有過的冷漠。
“你我都做了那個夢,哈爾。”艾莉亞以一種夢囈般的語氣說道,“不要裝傻了,你也知道要怎么走出這個森林。”
她騎著珍珠一步步后退,不管哈爾怎么呼喊都沒有再回過頭。
哈爾跟著珍珠跑了一陣,直到再也看不到珍珠的身影后才停下來。
艾莉亞從來都比他聰明、果斷,她一定在噩夢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就明白了它的意圖,而現在她用血淋淋的事實,告訴哈爾她做出了怎樣的選擇。
哈爾在原地停下來,盛夏的夜晚森林中連一聲蟬鳴都沒有,寂靜得有如一座墳墓。他想著艾莉亞現在是離開了,而要多少天,當她被饑餓和干渴折磨得無法忍受的時候,她要多少天才會做出第二次妥協?
哈爾不敢去想,也許就在明天,也許艾莉亞現在就已經騎馬趕回。
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又走回了之前休息的地方,饑餓或許可以忍受,但喉嚨里的干渴卻是一刻都不停止叫囂。他抬頭看著還掛在樹上的緹婭,一滴血落到他的唇角邊上,他幾乎控制不住的想把這滴血吸進嘴里。
緹婭的身體晃了一圈后頭顱低垂,睜著的眼睛正好對上站在下面的哈爾。
艾莉亞把緹婭掛到樹上用的還是哈爾給她纏上的繃帶,緹婭被燒傷的臉也完全袒露在外,上面沒有太多的痛苦,連眼睛里也是完全的漠然。
哈爾在她眼睛的注視下站了很久,直到風把緹婭吹得又轉個圈,她的眼睛離開了哈爾后他才動手把她解下來。
哈爾把緹婭的尸體重新在地上放好,在上面又蓋上了自己的外套。然后靠在樹上,想再一次進入睡眠。他想去找那個噩夢,但這一次他整晚都沒有睡著。在他刻意的呼喚之下,睡眠卻是避他如洪水猛獸。
無比漫長的一夜過去,黎明的天光首先照在了緹婭的臉上。
又是讓人絕望的一天,哈爾依舊是沒有找到任何的水和食物。絕望的情緒像是一刻接著一刻積累起來的灰塵,一開始可以忽視它的重量,但當它積累到一個度時,哈爾卻發現每一刻增長的都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棵稻草。
如果是一個真正的敵人站在他面前,他會用盡一切辦法去殺死他,用劍也好用拳頭甚至是牙齒也好,就算是面對一個巨人、一頭黑龍,面對這些他完全無法撼動的敵人時他也不會有現在的迷茫和絕望。
他無法對一個夢做什么,他無法揪出這個看不到的敵人,他對著空氣揮出去的拳頭只是一個輕飄飄的笑話。
哈爾并不畏懼死亡,他相信艾莉亞也跟他一樣。但當死亡變成了一條灰蒙蒙的通道時,讓他們恐懼的卻是走過這條通道的過程。
恐懼是在他們心上一層一層積累起來的霧氣,讓真實扭曲成荒誕,讓理智變形成沖動。
中午的時候哈爾在一棵楊樹下躺著,炙熱的陽光落到他身上猶如火燒。他感覺自己已經有一半的靈魂脫離身體,飄到青綠的樹枝上掛著。他猜著艾莉亞現在是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她還帶著珍珠,珍珠現在也是不是還活著。
強烈的陽光讓哈爾放棄了思考,他的眼皮被陽光烤得一片血紅,像是眼球被擠壓出了一片溫熱的血液。
他還隨身帶著緹婭的尸體,盛夏的天氣中她的尸體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息。哈爾想著要不要把她在哪里埋下,但又不知道哪里又適合來讓緹婭安息。
血紅的視線中哈爾想起一塊在樹蔭下陰涼的墓地,那里有十幾個孤單的墳包,還有一棵開滿了白花的樹。
他把緹婭重新背起來,朝著記憶中的那個墓地走去。他走得很慢,但走到一半的時候聽到了一聲熟悉的馬嘶。
哈爾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的劍——他以為是艾莉亞帶著珍珠回來了,但看到的是在屋子被燒的那晚跑進森林的夜霧。
夜霧不像珍珠那樣萎靡,它的精神很好,吃飽喝足,口鼻處還有濕潤的水流。看來在不跟人類在一起的時候,動物是不會受到噩夢的影響。
哈爾招手把夜霧叫了過來,夜霧看到這個幾天不見的伙伴也很興奮,在哈爾把緹婭的尸體放到它身上時也沒有反抗。
哈爾騎著夜霧趕到了那片墓地,那里沒有絲毫改變,微風吹過時野草和樹木一起發出簌簌的聲響。
只是外面的景致發生了變化,他們原本是經過這些墳包才進了這片山谷,但他們原本走進來的小道被雜草覆蓋,幽深的林木替代了外面空曠的平原。
哈爾從下午工作到傍晚才挖出一個像樣的墳地,他把緹婭放到了里面,再把一捧捧的土蓋到她身上。
夜霧走過來輕輕的蹭著哈爾,哈爾注視著緹婭僅露出來的臉,泥土像是他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一樣流淌下去。
哈爾做的第三個夢不是關于“噩夢”,而是看到了前一天晚上離開的艾莉亞。
珍珠已經不在她身邊了,她在一處懸崖那里走著,背著原本屬于緹婭的弓箭。她臉上的血跡還沒有擦拭,干涸后便成了一條條暗紅色的血痂。
哈爾看到艾莉亞在用她的匕首挖著一些草,試圖把它們塞進嘴里后又全吐了出來。
她把挖出來的草根全扔開后抱著自己的肚子蜷縮成一團,然后又突然的倒向一邊,很長時間都沒有了動靜。
哈爾以為她是昏厥了過去,但在他剛晃過這個想法時艾莉亞又睜開了眼睛。但不是人的視線,而是屬于一匹餓狼。
她抓著弓箭重新站起來,目光熱烈的朝著森林里的一個方向跑了過去。哈爾一開始看到的還是一些陌生的地方,但她奔跑的這段時間被做了一個快速的縮進,太陽從正午高掛一直到西邊漸沉。他開始哈爾見到的還是一些不熟悉的景色,但到后來哈爾看到了一棵熟悉的樹。
哈爾還看到了自己,他看到自己就在樹下躺著。而艾莉亞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停下,手拉著弓弦,上面一枝顫巍巍的箭對準了還在樹下酣睡的哈爾——
醒來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哈爾眼睛還沒睜開就下意識的翻滾到地面。而他剛才還躺過的樹干上就釘上了一枝屬于緹婭的箭,艾莉亞在離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像那晚的緹婭一樣向他對準了第二枝箭。
“艾莉亞!”哈爾才剛喊了一聲艾莉亞就對他射出了第二枝箭,他躲在樹后面躲過了這一枝箭,然后就是第三第四枝,全都釘在了樹干上,艾莉亞還想去摸箭筒時發現里面已經空了。
“艾莉亞!”
艾莉亞摸到空了的箭筒后轉身就跑,哈爾在后面追著。他和艾莉亞的速度都不快,彼此之間總是隔著一段距離。
月色下樹木像是無數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幢幢鬼影,哈爾感覺自己穿過的不是樹木,而是那些從地底爬出的鬼魂雙手之間的縫隙。
他穿過一層灌木,水銀般的月光灑在他面前。在哈爾面前的是一處水流消失的瀑布,而現在處于月色下的只有一塊塊沉默的巖石。
但艾莉亞卻不在這里,哈爾一路追著艾莉亞過來,卻在這里失去了艾莉亞的蹤跡。他走到了巖石邊上往下看著深不見底的深淵,底下只有陰影和那些隱藏在陰影中的怪物。
哈爾剛想往后退一步的時候卻有一把刀抵在了他的背后,她的腳步悄無聲息,只有站在哈爾背后時他才聞到了血腥。
哈爾慢慢的轉過了身,艾莉亞站在他面前,手里的刀在一寸寸逼近,“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跟史林登一樣的仁慈。就因為這種優柔寡斷才讓史林登死在了女巫手里,你和他一樣,遲早也會因為這種愚蠢的仁慈送命。”
“不是遲早,是今天。”哈爾看著艾莉亞冰冷的眼睛說,“我今天就會送命。”
艾莉亞眼神冰冷的看著他,“轉過身去,哈爾。”她輕聲說。
哈爾聽話的轉過了身,艾莉亞沒有用刀,而是用她的手掌,把哈爾推了下去。
過了一段時間后崖底才傳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艾莉亞蹲坐在懸崖邊上,雙手捂著臉,發出類似于哭泣的聲音。
而在她捂臉的時候她周圍的一切都在發生改變,水流從干涸的河道上落下來,森林里傳出夜鶯婉轉悠揚的啼叫。
這個給艾莉亞帶來無窮噩夢的世界在迅速改變,從它偏離的軌道又迅速回歸原狀。
蚊子嗡嗡著聚到艾莉亞身邊,她哭了一會就忍不住啪啪的打死了兩只過來吸血的蚊子。
“恭喜你成為這次的優勝者。”森林中走出了一個臃腫可怕的女人,她的臉和脖子上都綴滿肉瘤,眼睛和嘴唇都被這些可怕的肉瘤墜成了往下彎曲的弧線。
她對艾莉亞伸出一只白得滲人的手,說:“過來親吻我的手吧,這是給你的獎勵。”
艾莉亞呆呆的看著她,眼角還有幾顆要落不落的淚珠,像是對發生在面前的一切十分茫然。
“我是噩夢,也是你尊貴的公主。”她可能是想對艾莉亞笑一下,但卻讓嘴唇往下墜得更加厲害,“從今開始也會是你的主人。”
“你就是噩夢?在我夢里出現的那個聲音。”
“是。”她不耐煩的對著艾莉亞招了下手,“現在過來,親吻我的手背。”
“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那些話!”艾莉亞“嘩”的一下站起來,“你唆使我殺死緹婭,還有哈爾!”
“是你自己動的手,媽媽說的不錯,人心總是自私又貪婪,巫術只是催動人心的手段。你跟以往那些在山谷中的人并沒什么不同,只是最后很幸運的活了下來。
我還以為是緹婭,但她太蠢了,愚蠢的人總會死得很快。”她的手伸得太久,讓她的情緒也很煩躁,“你到底過不過來,對不聽話的家伙我的耐心總是有限。”
艾莉亞走了過去,半蹲下來,滿臉肉瘤的女人得意的昂著頭瞄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從今以后就是我和你生活在這片山谷,一直到下一批新人進來為止,這里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你要做我的仆人伺候我……啊!你在干嘛,賤人!”
她拖著被刺了一刀的腿踉蹌后退,從傷口里出來的不是血液,而是一大群涌出來的綠色蜜蜂。她還想退,卻被艾莉亞抱住了腿,一刀一刀刺在她身上的其余地方。她始終在慘叫,卻始終沒有生命流逝的跡象。從她身體里出來的蜜蜂也越來越多,圍在她們身邊嗡嗡不止。
“原來你還真是殺不死的,癩蛤蟆公主。”艾莉亞把匕首從她的肚子里拿出來,還記得哈爾說過的不要捅她心臟。
“你怎么會知道這個不敬的稱呼……”癩蛤蟆公主在極力掙脫艾莉亞的束縛,但在聽到這個稱呼后反而主動扯過了艾莉亞的頭發,“是那個小啞巴告訴你的,那個小啞巴,她還告訴了你什么?”
越來越多的蜜蜂飛到艾莉亞身上,連眼皮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蜜蜂。這時候她還能對癩蛤蟆公主發出挑釁的笑容,“我們什么都知道,還知道你的心臟在哪,你死定了,你死定了怪物!”
癩蛤蟆公主胸脯劇烈的起伏,她扯開艾莉亞被蜂群覆蓋的手,幾步走到哈爾剛才墜落的懸崖邊上。
下面已經看不到人了,只有銀色的河流在月光下奔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