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冰還沒有融化的時候，候歌部落從山上找到一個生活在巖縫里的人。

那天下午藍蛛在掛院子里的旗幟，遠遠的就看到族里的人從山上下來，在他們中還有一個從沒見過的家伙，赤身裸體，只披著一件破舊的毛毯，頭發一直垂到腰間，亂蓬蓬的樣子像個野人。

他看得太投入，沒有留神從木桿上滑下來，隨著飄下來的蜘蛛旗也落到了他身上。

藍蛛很快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扯開了身上的藍色蜘蛛旗，從院子里就開始往村口跑。跑到半路看到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夏蟬和百靈這對姐妹。她們都不到十歲，出聲的時候她們的父母一個聽到蟬在叫，一個聽到百靈鳥在叫，就給她們各取了這兩個名字。

“聽說他們在山上逮到一個石人。”百靈興致勃勃的老遠就對著藍蛛喊道。

“是啊是啊，聽說他是從石頭縫里出生的，一直在石頭里生活，胡子長得蔓過了膝蓋。”夏蟬跟姐姐的聲音一大一小，像是兩根琴弦在交替顫動。

“他沒有那么長的胡子，只是有很長的頭發，我在旗桿上看到了。”藍蛛嚴肅的糾正了夏蟬的話。

他們結伴一起往村口那走，之后又遇到了在楓樹下砸冰塊的紅蜥，因為他長了一臉的疹子而郁郁寡歡。他也不介意跟藍蛛他們去湊個熱鬧，四個人就一起往村口那走。

從山上下來的族人也走到了他們近前，候歌部落從來都是扛著從山上逮到的一些獵物，但最令人矚目的還是走在他們中的那個渾身赤裸的家伙。

他很瘦，胸上的肋骨根根突起，手臂和大腿都仿佛是一折就斷。皮膚是那種慘白的顏色，像放久了的豬肉脂肪。

在藍蛛看著他的時候他也像察覺到了藍蛛的視線轉過了頭，那張胡子拉碴的臉上出現一縷特別奇怪的笑容。

藍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到他笑了，他的目光顯然被一種更加奇怪的東西吸引——那就是他的雙眼，竟然是白色的，沒有眼珠，眼眶里都是跟他的皮膚一樣冷森的白色。

“看他的眼睛，竟然是白色的。”百靈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東西一樣指給自己的同伴看。

“我看到了，你們說他能看到東西嗎？”夏蟬邊問別扭著頭去看同伴們的反應。紅蜥沉默著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不能”還是“不知道”的意思。而藍蛛就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表情十分僵硬，像是被瞬間凝固了一樣的盯著那個白眼人。

“藍蛛？”

藍蛛眨了眨眼睛，“你們沒有覺得……很奇怪嗎？”

“白眼睛的人，確實算是很奇怪。”

“不是……”藍蛛也不知道怎么去表達自己剛才心里的感覺，他能感覺到那雙白色的眼睛剛才是在看著自己的，或許不止是他，還有他旁邊的百靈他們。而他的目光里，有讓藍蛛說不上來的不懷好意。

候歌部的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趕著這個白眼人朝著藍蛛他們走過來，聽他們的討論是要將這個家伙暫時關押在候歌部，至于具體的打算要等族人討論過才能決定。

看到他走過來時藍蛛他們紛紛避開，白眼睛的人踉蹌的走在前面，因為走得太慢還被踢了一腳。

“救命……救救我……”白眼人蜷縮成一團呻吟著，“我是從石山那邊過來的，求求你們別殺我，我可以教你們殺死那些石鳥……”

趕他的人粗魯的把他拽起來，像拉一條白溜溜的死蛇繼續推著他上前，轉眼間就消失在了藍蛛他們的視線里。

“他剛剛在說什么？好像是人用的語言，藍蛛你不是知道嗎？”

百靈他們都知道藍蛛靠著自己學會了人的語言，剛才那個白眼人在地上咕噥的一堆話他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來問藍蛛。

但藍蛛的表情卻比之前更加奇怪，他的眼睛瞪大，胸膛在激烈的起伏，仿佛是聽到了什么驚天的大秘密。

“他說……他知道怎么殺死山上的那些怪鳥。”藍蛛對著自己的伙伴們低語道，他們也跟藍蛛一樣無聲的張大了嘴。

百年前候歌部落從野火平原一路輾轉到此，本來是在這里稍做歇息便要繼續趕路。但突然有一天他們居住的山林周圍都是一種體型龐大的怪鳥，它們結伴而行，獠牙足以粉碎巖石。候歌部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鳥，他們試圖抓捕過它們，但全部失敗，還被憤怒的怪鳥們吞噬了不少人命，整個部族損失過半人口。

這件事后候歌部的人再也無法去對抗山上的怪鳥，恐懼是他們心底的一道深淵，他們也將候歌部族原本勇敢、自由的品性投入這深淵的黑暗之中。他們生活在山谷中，雖然不用擔心生活上的問題，這里有獵物、有水源，但候歌部的人再也無法抬頭，他們看到的再也不是無邊無際的天空，而是圍繞四周的石山。

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甘心如此。

藍蛛在晚上被自己的噩夢驚醒，深秋的季節還出了一腦門子的汗，但醒來時卻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夢了，只聽到外面淅瀝的雨聲。

藍蛛喘了好幾口氣才恢復平靜，睡前閱讀的《一個胖瓜》還攤開著放在他枕邊，這是講述一個外號叫“胖瓜”的騎士在紅發塞刃還沒有來到東陸之前游歷各國的故事。

胖瓜騎士樂觀單純，總是會陷入各種各樣的麻煩，但最后也會奇異的擺脫，并收獲很多奇妙的朋友。但在書籍的結尾，胖瓜騎士再一次陷入了麻煩，而這次沒有奇跡發生，他喝下了一個陌生人的毒酒，倒在桌子上再沒有了聲息。

這本書經常被當作孩子們的睡前讀物，但在他們長大一點后就不會喜歡蠢里蠢氣的胖瓜，還會厭煩他老是犯的那些愚蠢重復的錯誤。但藍蛛卻一直很喜歡讀，他的祖父在一百多年前帶著部族從野火平原遷徙到此的時候搶劫了一個村莊，除了糧食工具之外也帶走了一箱子書。

但候歌部落的人不喜歡它們，自從被怪鳥阻攔了去路后他們就沒有再出去，安心的待在石山的一角。他們厭惡又懼怕著東陸人，除非必要也拒絕觸碰他們的東西。

藍蛛從落滿灰塵的角落找到了它們，靠著一本巴掌大的字典讀完了里面所有的書，然后把胖瓜騎士留在他的枕邊。他在睡前看到胖瓜騎士再一次弄丟了自己的劍，而且不顧小精靈的勸告準備脫衣服下水。

小精靈氣呼呼的離開，而胖瓜騎士會獨自一人在前方遇到一棵大槐樹，樹下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她會招手讓胖瓜過去，然后親手給他奉上一杯清涼的麥酒。

“啊！我要死了，如果有人在我死去后剖開我的身體，就會看到我肚皮下方是熱乎乎的血肉，暖乎乎的心腸。而不像一些人，他們塞進身體去的是狼心狗肺，是冷冰冰的利刃長槍！”胖瓜騎士喝下毒酒后發出一陣憤怒悲傷的感嘆，然后就倒在桌子上再沒有了生息。

故事在此處停止，藍蛛的書缺了最后一頁，但這并不影響他心中對東陸人狡詐陰險印象的形成。部落中也流傳著這樣的說法，那些石鳥就是那些東陸人的化身，它們在山上也是為了監視他們。

藍蛛把書合上準備入睡，外面的雨聲還是不停的響著，像千萬顆珠子在肆意的從房頂跌落、滾動。除此之外雨中還有別的聲響，哐哐哐，不像是雨滴的聲音。

哐哐哐，這個聲音還在繼續。

藍蛛從床上坐起來把窗子打開，百靈和夏蟬就在外面朝他招手說：“嗨藍蛛，你睡得可真夠沉的。”

藍蛛朝她們身后望了一眼，紅蜥果然也在，正在雨里若無其事的摳著自己臉上的痘印。

藍蛛已經猜到了他們來找自己的目的，百靈和夏蟬還在用同樣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我們從回去就一直在想這件事，然后就越想越睡不著，越想越興奮。咱們去干吧，藍蛛！”

“你們確定要相信一個身份詭異還有著白色眼睛的男人說的話嗎？而且他說的是東陸語，他也是東陸人，他們說的話最不可信。”

“他就算騙我們又怎么樣，那樣的一個家伙，我和百靈就能把他干掉，更別提還有你和紅蜥。但是殺死那些怪鳥，殺死它們我們就有理由不待在這了。我和百靈老早就想去看看那些山一樣巨大的城鎮，還有穿著絲綢的女人。”

夏蟬和百靈又一起出聲道：“干吧，藍蛛！沒有理由可猶豫的了，咱們去干吧！”

藍蛛深吸了口氣，“好，不過咱們是先去看看情況，如果碰上什么麻煩就要立刻返回部落，知道嗎？”

百靈和夏蟬都齊齊表示同意，至于紅蜥，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表過意見，但藍蛛知道他不說話也就是他不反對的意思。

決定了這件事后藍蛛從屋子里拿了一些可能用到的東西，例如是一根繩子，還有一把匕首。百靈她們竟然帶了一張網，還有一副弓弩和很多的麻藥。紅蜥帶了一些炊具和食鹽，藍蛛問了一圈確定沒問題后就從窗子里翻了出去。

“我聽父親他們說他是被關在豬圈里。”百靈說，“我們要不要先去豬圈里看看？”

整個候歌部落也只有一個豬圈，所有的豬都被關在里面。藍蛛他們往那個方向走去，遠遠的就看到了雨中的茅草屋頂。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漏了一角，雨水就從破掉的洞里往下，淋到被豬群趕到角落的白眼人身上，渾身的肌膚在夜色與雨水中更顯蒼白。

藍蛛走過去拍拍他的臉，“喂，醒醒，醒醒。”

白眼人在藍蛛的拍打下睜開了眼睛，“別殺我，求求你們，別殺我……”等到他意識到自己面前的只有這幾個孩子時又陷入了疑惑，“你們是……你們要干什么？”

“白天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藍蛛用語問他，“你知道殺死石山上怪鳥的方法。”

雨水不斷的從白眼人的胡子上流下去，他冷得縮起了身體，但還能慢慢的展開微笑，“對，我沒有說謊，我確實知道它們的秘密。”

“什么秘密，說出來！”

“但你們要放了我。”他像是叫苦似的哀嚎了一聲，“放了我，太冷了，我現在又冷又餓。”白眼人的雙手都被繩子綁在了身后，而繩子的另一頭從豬圈的圍欄下繞出來，綁到了外面的一棵樹上。

“不，你現在先說實話，說完了我們才決定要不要放了你。”

白眼人在雨水里連連咳嗽，手腳都在劇烈的顫抖，“我不會騙你們。”他在雨水里哆哆嗦嗦的說，“救救我。”

豬群感覺到這些人類的靠近而越顯躁動，它們在豬圈的另一邊對他們發出“哼哧哼哧”的響動，肥胖的身體不安的挪動著，好像隨時會沖過來將這個不屬于它們族群卻霸占了它們地盤的家伙踏個粉碎。

“先把他放出來吧藍蛛。”百靈和夏蟬都是一樣的想法，“反正他也跑不到哪去。”

藍蛛猶豫了一陣，然后讓她們去把樹上的繩子解開，他和紅蜥把白眼人從豬圈里拽了出來。

“感謝諸神……感謝的恩德……”白眼人叨叨的念著這些詞。

藍蛛和紅蜥一直把他抬到了樹下，候歌部的人傍晚時分才舉行過一場歡宴，這時候估計一個個都醉得不省人事。他們做的這些事也沒有任何被別的人看到。

“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了吧。”藍蛛道。

“當然……當然……”白眼人又咳嗽了幾聲，但也沒有之前喘得那么厲害，“我知道石鳥不會主動傷人，除非受到威脅……它們不會主動攻擊人類……”

“你胡說！”藍蛛反駁他道，“我爺爺就是被它們殺死的，他們說那些鳥吞了他！”

“我跟那些鳥生活了很長時間……如果不信，你們可以自己上山看看。”白眼人抬起頭看他，白色的眼眶中閃過兩道黑色的亮光。

藍蛛沉默著咬緊了嘴唇，而百靈她們因為不懂白眼人說的是什么意思，都在催促藍蛛快點翻譯出來給她們講講。

藍蛛將白眼人說的話原封不動的翻譯出來，不說百靈和夏蟬兩人，連紅蜥都瞪大了眼睛說：“這是真的？那些鳥不會主動傷人？”

“你們可以自己上山看看！”白眼人看出了藍蛛他們對自己的質疑，“那些鳥只是個子有點大，而且只吃石頭。跟它們待久了，它們對你就會像自小養大的狗一樣溫順。”

“那你又是誰，為什么會這么清楚那些怪鳥？”

“我就是一個跑上山躲避刑法的罪人，我錯手之下殺了我的母親……我不是故意的，誰讓她一直對我叨叨……我本來要上絞刑架，但我溜走上了山，在巖縫里住了十幾年。”白眼人老實的回答。

“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生了一場怪病，病好后就是這個樣子了。”

藍蛛盯著白眼人的胸膛想著還有沒有別的要問的話，而白眼人一臉畏懼的看著他，已經做好了有問必答的準備。

“你叫什么名字？”藍蛛問他。

“阿德魯亞。”白眼人非常迅速的說出了這個名字。

“阿德魯亞……好吧。”藍蛛像是做了某種妥協，他拉過地上還綁著阿德魯亞雙臂的繩子說，“我跟你上山看看，如果那些鳥不是你說的那樣，那我就當場把你拋出去喂他們。”

“我要去。”“我也要去。”

紅蜥也一臉渴望的望著藍蛛說：“我也想加入你們，如果那些怪鳥傷人，我還能幫上你的忙，藍蛛。”

藍蛛的目光一一掃視過自己的朋友們，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藍蛛從他們的目光中就知道自己無法說出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