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李刺史也親自來到恩陽，他已經收復了巴州，曹睨留下的幾十個士兵第一時間便向他歸順。

當他見到沈夢時，卻是吃了一驚：“老夫怎么也想不到，能在半個月內將流民訓練成士兵，又奪占了恩陽，殺死曹莽，趕跑五百東川士兵的，竟是這樣一位少年俊杰，真是天縱英才啊。老夫代巴州百姓謝過沈少俠?！?/p>

這是沈夢第一次見到這位刺史大人，已經是老態盡現，須發花白，臉上也長滿了老人斑和松弛的皺紋，眼神被歲月洗去了鉛華，大多透露著慈祥。

沈夢知道他的來意不會只是感謝自己這樣單純，但對于這樣一位時日不多的老人，他還是表現出應有的尊敬。

“卑職沈夢，拜見使君。今日得見使君的尊顏，沈夢三生有幸。”

“老咯，老咯，不中用咯。”李刺史用他顫巍巍的手扶起沈夢，又滿是欣賞地瞧著這位年輕人。

這句話，沈夢相信是這位刺史大人由衷而發，但他還是會把它當作是李刺史的謙虛之詞：“使君過謙了?！?/p>

同李刺史一道而來的，除了盧之迢，還有巴州司馬費祥，州主簿李升賀（李刺史次子），四位判司，和新任團練使董光浩（董璋義子，曹睨一離開巴州，便立刻向李刺史效忠）。李刺史吩咐他們先去盧員外府上等候，自己要和沈夢單獨相處。

待眾人都離去后，李刺史卻也不急，先問起了沈夢的家世來歷。

沈夢給自己胡編了一個孤兒的身份和平淡的成長經歷，至于如何加入保寧軍，又在閬州城破后逃亡巴州，倒毫不隱瞞，一一告訴給李刺史。一方面，他不忍心欺騙這樣一個有著慈祥眼光的老人；更主要的，自己的身世經歷盧員外必然已經告訴了他，自己也沒有必要隱藏什么。

李刺史聽完后，連連點頭贊許：“少俠不但才智武力雙全，更是忠義可嘉，難得啊，難得！”

“使君謬贊了，卑職愧不敢當?！?/p>

李刺史擺了擺手，樂呵呵地笑起來：“你呀，不但當得起，而且也敢當?！彪S后，他收起了笑容，混沌的眼神里放出銳利的光芒，“憑少俠的睿智，應當能猜出老夫此番和你談話的意圖吧？”

沈夢心中略有所悟，但不敢唐突：“還望使君明示。”

“老夫快要死啦……”伴隨著兩聲咳嗽，李刺史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沈夢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他推開了。

他就這樣吃力地站著，努力地要挺直腰桿，拿出壯年時的意氣風發來。發出滄桑但又鏗鏘的聲音：“但我死不瞑目啊！我的盛世大唐，我的錦繡山河啊……”

他攤開彎曲的雙手，努力朝天上舉起來。

沈夢小心地站在一旁，時刻保持警惕，生怕這位刺史大人突然倒了下來。

關于這位刺史大人的身世，沈夢多少是聽說過了的。他出自隴西李氏，先祖從龍有功，受到了很多的恩賞。傳到他這一代，雖然家族往日的輝煌早已沒落，世襲的爵位也沒有了，但他還是能榮幸成為了皇帝身邊的侍衛。后來隨顧彥暉進了東川，在巴州從一個判司最后坐到刺史之位。

這樣的人，對于那個已經逝去的大唐王朝難免會懷念，據說他的臥室里，至今還掛著他還在唐憲宗身邊擔任侍衛時的衣服，并囑咐家人，他死后還要穿著這身衣服進到棺材里去。

“人一老啊，有時就會覺得孤獨，這話也就不免多了些，還望少俠不要見怪。”

沈夢連忙回道：“能垂聆使君的教誨，是卑職的福分?！?/p>

話雖這樣說，心里卻覺得詫異，李刺史明明有重要的事情要與自己商議，卻又說起這些無關的事情來，究竟是什么意圖？

李刺史又坐了下來，攜起沈夢的手，拍了拍，說道：“實不相瞞，老夫一見到你，便打心里喜歡，所以才說了那些無關緊要的話。老夫今天特意來恩陽，是有些話想和你商議?！?/p>

“請使君示下，卑職照辦就是?！?/p>

“我老了，雖然還掛著這個刺史的虛名，面子上看起來這巴州的長官，但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說不定哪天就被閻王爺給召去咯，很多事情我已經管不了，也沒有精力再去管?！?/p>

沈夢來巴州時日不長，又一心撲在軍事上，對巴州這些官場的事并不了解，就分不清李刺史這句話里有幾分是真，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只聽李刺史用衰弱的聲音繼續說道：“現如今這個世道，我們這些坐在官衙里的人，是說不上話的。老夫在巴州做了近三十年的刺史，他曹睨一來，就可以把我踢在一邊。現在啊，是你們這些拿著刀的人稱王稱霸?！?/p>

說完，他用深不可測的眼神打量著沈夢。

沈夢被他瞧得頭皮發麻，總感覺李刺史這話里藏著刀，也不敢怠慢，當下表態道：“卑職雖然行伍之人，但若使君有任何吩咐，豈敢不從？卑職絕不敢私用軍隊，有負使君的厚望。”

李刺史一會面露微笑，一會凝重地搖著頭，待沈夢說完后，才嘆道：“沈都頭誤會老夫的意思了?，F如今，四海之內，哪支部隊不是私人的？沒有士兵效命于你的話，便會是像老夫這般任人宰割。老夫并不是說有了軍隊就不好，而是你應該怎樣去使用你的軍隊？

“就拿這東川之地來說吧，老夫剛來的時候，節度使是顧彥朗，沒過兩年便被陳敬瑄給趕跑了，他的弟弟顧彥暉又把陳敬瑄趕回了西川，后來王建來了，他們又都被王建給殺了。王建才傳了兩世，就被唐軍給剿滅了，來了個董璋，哼，這董璋我看在東川也待不了多少時日。

“他們都曾是兵強馬壯，坐擁一方的霸主，可結果呢？都才短短幾年的光景，不單連累著百姓跟著遭了殃，也把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搭了進去。老夫活到這把年紀，才總算給看清楚了，這世道文官是沒有用處，可光憑那些魯莽的武夫殺來殺去，更是禍國殃民?！?/p>

其實即便李刺史不說這些道理，沈夢也心里清楚，甚至他比這位年近不惑的刺史大人更懂得這個時代的癥結所在，后來的史學家總結出了太多的經驗可以供他采納。

但李刺史身為這個時代的局中人，能夠看到這一點，又愿意把這些經驗和自己分享，倒是讓沈夢沒有想到，也在心里生出感激之情。

“能夠聆聽使君的這番教誨，實在是卑職莫大的榮幸，請使君放心，卑職絕不會做出那等禍國殃民之事?！?/p>

言由心生，沈夢本是發自內心的感謝，臉上也就露出的盡是誠懇的神色。

李刺史看在眼里，十分欣慰，接著說道：“三國時期蜀地的諸葛丞相曾有一句話，‘閉關息民，十年而后舉兵。’希望你能夠記在心里。”

“卑職記下了。”沈夢誠懇地應道。

李刺史這才長舒一口氣：“其實老夫今天來與你說這些話，也未嘗沒有私心。老夫已經擬好州牒，任命你為巴州團練副使，領恩陽縣尉……”

沈夢急忙單膝跪地謝恩，“卑職叩謝使君的栽培。”

卻被李刺史扶起來。接著說道：“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你沒必要感謝我。往后這巴州就是你和董光浩的天下，兩虎相爭啊，那董光浩不是你的對手，這點老夫看得比誰都清楚。老夫只是希望你在和他爭斗的時候，能夠顧念巴州百姓，能夠從長遠了考慮事情?！?/p>

面對著李刺史期待的眼光，沈夢重重地點著頭，算是對這個老人的一個承諾。

“還有一個私人的懇求，希望你日后能善待我的后人，就算是看在老夫在巴州也待了三十幾年的份上?！?/p>

得到沈夢的承諾后，李刺史便站起身來告辭，并囑咐他晚上早些時候來盧府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