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啊。”

太史老爺當然聽得明白，玄宸這話的意思，是在勸他這個將死之人努力看開一寫，免得命數真正降臨時，死相太難看。回想自己一生，太史老爺才發現，縱使自己是夏源之地九個最富有權勢的王者之一，盡管自己得到異女，成功地逼迫她解讀命數，得到的結果是什么呢？不過早一天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在生與死這類大事面前，依舊無法改變，脆弱如孩童。他不禁感慨萬千。

“最初本王決定用你占星，為的是預先知曉事態，防患于未然，也因此躲過了很多劫難，總在心中慶幸老天眷顧與我。可是天命這一難關，誰能闖得過呢？本王現在才明白，其實不是天意眷顧，命數寫定罷了。金烏神早就拋棄我了。本王是何其自大啊。金烏神也懲罰那些不自知者吧。摧毀掉一個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他無限抬高，然后重重跌落。所謂幸福不過是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啊。”

玄宸低聲道：“您說的無錯。”

洞察命運走勢本身就是一起瀆神的犯罪。譬如一個知道自己明日就會慘遭謀殺的人，他會暗喜先別人一步避免了厄運，鶴立雞群的那種傲慢隨之而生，為了保命，他不惜一切代價先下手為強，從一個正人君子變成殺人犯，為的只是活命，雙手沾滿了鮮血，他的內心遭受著鞭笞和譴責，可臉上茍且偷生的狂喜，已經把人格靈魂貶低到地獄深層。

太史老爺親嘗甜頭和苦果，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看著政敵和刺客一個接一個倒下，他踏著骷髏白骨坐穩城主寶座。

而現在，太史老爺琢磨出了一個道理，萬事萬物皆有因果報應，就算在該死去的時候逃避了死亡，也不能夠竊喜太久，沒有人能走在死神前頭，茍且偷生之人一旦被死神追攆上，那收割一切生物的刀會以最慘烈的方式割下他的頭。

冷風四起，玄宸伸手指了星辰塔四周飄動不止五色旌旗陣：“看那里，魔物十分急切地闖入呢。”

太史老爺趕緊附身去看，人的肉眼并不能看見尚未顯形的妖魔鬼怪，可仍能感受得到旌旗陣嚴陣以待，已然有了兵臨城下之勢：“又有魔物入侵嗎？”

“是的。”

“它們上得來嗎？”太史老爺不自覺摸了摸后背，生怕再出現一只魔物。

玄宸雙目緊鎖，似乎在觀察戰事，她做出判斷：“目前還沒有。不過在這樣的圍攻下，旌旗陣破敗不過幾日而已。”

太史老爺見她神色凝重，又往塔外看了幾眼，恨自己一雙常人的眼睛依舊看不到玄宸口中的危機。

“這么說，魔物已經進府了。百虺入城，風臨要毀于一旦了嗎？”

很快，黑衣女子收回了雙眸，低聲道了一句“還不到時候，魔物不會輕舉妄動”，便合上雙眼，眼珠在眼皮底下轉動，似乎看得見某種場景，喉嚨轉動，艱難地吐字，好像每一字都得掘地三尺。她又一次感受到神靈突如其來的旨意，開始了預言。

“契約尚在，血債償還……風臨城會……迎來——新的一位城主。唔……公子季……歸來。肩負金烏神的……托、托起……金烏雙翼之人……必從海上歸來……引領神光，重照風臨……”

她的身體忽然猛烈彎曲，彈簧一樣被夜空中伸來的無形手壓縮、拉伸，她趕緊扶住桌椅，仿佛窒息之人喉嚨上的鐵爪松開了一樣，大口呼吸著夜晚的冰涼空氣。手指尖觸碰的純金質星象儀自己飛速轉動，費力排列好的星象恢復了雜亂狀態——金烏神降臨在她的腦海，給太史老爺傳了吉光片羽，展翅飛走。

“您可都聽到了？”

太史老爺親眼見到玄宸預言，親耳聽見了公子季的名字，瀕死的灰色從他臉上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回光返照時的紅潤，他簡直大喜過望，合不攏嘴一樣，連連道：“好，好，好，真是太好了！金烏神不絕我后，季兒掌管風臨城，我就放心了。好！好！這下死而無憾了！玄宸啊，金烏神可還有說其他？”

黑衣女子抹掉嘴角的血，慘笑：“金烏神的預言惜字如金，肯給出只言片語，已是垂憐，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偷窺天命，打聽的多了，金烏神便要降下災禍……我只知道這么多，剛才說的話可都聽見了嗎？我的法力也越來越弱，連自己預言的話都不能記清。”

“聽到了，我全都記著。”太史老爺連忙道，“有這些足夠啦，只要是季兒，那就好！你肯為太史一族傳達天意，還是季兒的大好消息！感激不盡、感激不盡！玄宸，待我兒歸來之日，你可愿輔佐于他？”

見玄宸頷首，太史老爺更加欣慰：“如此甚好，有你從旁幫扶，不愁風臨沒有太平盛世，本王真的死而無憾了。玄宸，金烏神肯如此傳達，本王深感欣慰。”說罷連連朝向東方叩首。

玄宸沒有太多表情，更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只是個傳話的聲筒，因傳達了金烏神的聲音，才顯得她十分獨特且重要。多年來為太史占卜，時不時在神靈為防止凡人得知過多而設下的邊界試探，她從沒跟太史說過自己遭受到的反噬。還能繼續輔佐下一任風臨城主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只是不知是否還留有余力。

就在剛才預言時，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源源不斷流出體內，預言時被天神觸動的清晰感覺變成麻木和疼痛。探知天命者往往早逝，玄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個。想來也可笑，她預言得了太史家族的命運，卻對自己何時喪命，全然不知。

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答案，太史老爺終于安心了。兩人再無言語，靜默相對，心中都知道，告別的時刻來臨了。

先是太史老爺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本王還記得，你那個時候很小，抱在懷里就那么一點兒。”

玄宸道：“那時候我還不足六個月。”

“而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啊。”太史老爺看著外表已是成人模樣的她，嘆道，“你們長大的速度可真快。有馨兒和小兒做比，歲數差不多，可一眨眼間，你就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