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家時一樣，我又見到了荇城河堤五月的柳。那綠色茂密蔥蘢，隨風搖曳，使我的太陽穴隱隱作痛。此刻的我正坐在去張斯達家的車上，望著窗外逐列閃過的樹影，時隔兩年，張斯達的車依然開得莽莽撞撞，猶如酒駕。

“你慢點開，我，不太行。”我打開車窗，涌進的新鮮空氣使我清醒了些。

“習慣就好。”張斯達在駕駛座上輕松地給出了建議。

我瞥了他一眼，火氣噌噌噌地往喉嚨口沖，不一會兒罵罵咧咧的粗口就到了嘴邊。

這樣的場景我早該料到，在我出門前接到瞿女士的電話讓我們務必準時打扮得體和張斯達一起來并被明里暗里提醒絕對只是簡單吃頓飯的時候，我就該料到。我看了眼同時接起電話表情逐漸凝固的張斯達，又看了眼時間，默默轉身回房間換掉了我用于拍證件照的襯衣長褲。

等我再次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已經煥然一新的張斯達看著我提裙擺的手，臉上依然是那么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看，這種時候你的用處就得到了充分體現。”

這明明是句表揚的話，從張斯達口里說出來卻讓我渾身都感到不快。我走過去避開他徑直走去門口，邊穿鞋邊問他：“你開車我開車?”

“你穿這樣，怎么開?”

我看了眼腳下的高跟鞋，感到如鯁在喉般的窘迫和憤怒。

我終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情緒上的大幅波動往往意味著我的理智與情感開始了不太友好的沖突，大概是有些后悔自己被張斯達輕易說服，也有可能是不滿于張斯達提及婚姻時云淡風輕的態度。

他事不關己般的說辭使我又一次想起了余琰。

余琰，我和張斯達之間永遠避不開的刺。“干脆，你送我去機場吧，我不想去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干澀。

“琰琰，你知道結果的。”

張斯達很少叫我“琰琰”，除去逢場作戲時的義務稱呼，過去他就只在有事求我的時候叫我“琰琰”，比如大小論文改到沒有頭緒的時候，比如在華盛頓街頭身無分文饑寒交迫的時候，比如和他一任又一任小女友吵架失戀酒醉的時候。

這直接導致了他一叫我“琰琰”，我就偏頭痛加心絞痛。

他說：“琰琰，我今晚又沒得睡了。我已經一個星期沒好好睡過覺了。”

他說：“琰琰，你猜我在哪兒？”

他說：“琰琰，她不愛我，你知道嗎，她不愛我。”

他說：“琰琰，你知道結果的。”

該死的張斯達，永遠知道怎么讓我妥協。

在張斯達趕著投胎一般的車速加持下，我們提前到達了城外的張家別墅，在張斯達的敘述中，他的父母當初買下這棟山頂的別墅是因為可以俯瞰全城的風景，而此時的我，正因為連環的山路感到全城的風景都在我腳下打著顫旋轉。

張斯達扶住了我，連拖帶拽把我拉進了別墅的大門。

“少爺，瞿小姐。歡迎，請跟我來。”別墅的老管家接過張斯達的外套遞給侍應，領著我們走到后廳。我穩了穩身形，調整笑容和已經圍坐在沙發上的瞿女士還有張斯達父母問好。張斯達扶著我的手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放開。我知道他在壓抑自己的笑意，我也知道他壓抑得十分努力，可他越是努力，我就越發覺得窘迫。狠狠地掐了他的手臂一把，我抽回被他挽住的手，順應瞿女士的招呼，坐到她身邊。

“幾年不見了啊琰琰，你張伯伯和我可是想你想得不行。”

例行寒暄，互訴相思，聊聊近況，談談未來。瞿女士的笑容告訴我，她對我的表現十分滿意。

晚飯時間很快就到了，我的胃和腦子一樣開始變得空白。張斯達再次過來挽我的手的時候，我的眼里就只剩下了門那邊隱約可見的食物輪廓。我一邊望著它們，一邊感到惋惜，看這陣仗，我今晚是注定和它們無緣了。

~~~~~~~~~~~~~~~來自瞿琰琰大腦逐漸混亂的分割線的問候~~~~~~~~~~~~~~~

我果不其然地喝醉了。

瞿女士口中簡單的晚飯令我無暇顧及自己的酒量。盡量穩住自己的身形我向著開放的露臺走去，走著走著我仿佛回到了張斯達開的車里，而露臺就是我那唯一可以控制開啟的車窗。歷經艱辛終于扶上露臺的欄桿，深吸了一口氣，我感到越發的難過了。

沒有倒完的時差，連環的山路，過量的酒精與恰如其分的饑餓混在那些香檳的氣泡里，從我的腦海里升騰而起，最后在人們的問候與祝福中一個個破掉。

“琰琰，恭喜啊。”方沈舉著酒杯祝我。“姐，新婚快樂。”方怡然舉著酒杯祝我。“琰琰，爸爸祝福你們。”方潛舉著酒杯祝我。

這樣的三個人，一個看著我一個盯著張斯達一個望著瞿女士，個個口是心非面帶微笑。不止這三個人，這場宴會上的每一個人的祝福都在璀璨的燈光下帶上了不可明辨的色彩。

我不明白瞿女士把方家人一并請來我的訂婚宴的原因，看清了瞿女士臉上的傲慢后，我又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

瞿女士什么都不爭，只爭一口氣。瞿琰琰什么都不怕，只怕泄了她那一口氣。

于是推杯換盞三五刻，我就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帶上了節奏感。

看著手里快要空了的酒杯，我有點后悔，要那口氣做什么，不如早早換幾杯牛奶清水柳橙汁。

“瞿琰琰，你還OK嗎？”聽聲音是張斯達過來了，一件外套隨著聲音被披到我肩上。

我用力地舉起右手想給他一個我非常OK的手勢，但是很難，舉起手的瞬間我只覺得天旋地轉兩腿發軟，向后倒去之前，我的手終于定格出了一個完美的筆直的OK，我很欣慰，隨后失去了意識。

醉酒原來是這么輕松的一件事。

像是做了一場無比清醒的夢，我的身子輕飄飄地浮在星河里，星河里的每一顆星星都明亮而寧靜，它們看著我，像是在給我說故事。

它們沒有開口，我卻聽得流下淚來。

我的心臟平穩地跳著，天地間只有它跳動的聲音。

溫暖的空氣包裹著我，漸漸地，我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