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符十七載四月十五。
距離那個蕭瑟凄涼的清明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天。
唐詩爾的不知所蹤,在清涼鎮(zhèn)猶如往小潭中扔了一枚石子,只在少數(shù)人心中漾起波瀾,這波瀾或許會在若干年后形成一場軒然大波,但不是現(xiàn)在。
而右相府的轟然坍塌,卻是立即在上京引起了一場山洪似的劇變,那個生前就常常在兒子面前自吹大宋黃紫公卿半出其手的老人,委實沒有撒謊,在他離世后的十天內(nèi),這個清明讓許多人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
妖后的刀子比江湖上最凌厲的刀客還要快,趙克己權(quán)傾朝野,也不過是眨眼一刀的事,以至于廟堂中許多曾受教于趙克己的大臣都蒙在鼓里,還真以為趙克己謀反篡國,私下交流時甚至為此痛心疾首,怒斥那趙克己昏了頭,放著右相的位置不坐,要去和那北原狼子野心的蠻子狼狽為奸。
一些平素自詡趙克己門生的官員眼見風(fēng)頭不對,紛紛聯(lián)名上書怒諫那趙賊數(shù)樁惡行,不少惡行都是捕風(fēng)捉影,唯有若干年前趙徽沖撞左相,害得左相小兒子殘疾一事千真萬確,不管不顧替兒子遮風(fēng)擋雨的趙克己也被冠上了一個管教無方的罪名。
趙克己生前得意的門生們此時都成了鞭尸、往他身上潑臟水的中流砥柱,倒是事件的主人公之一,中書舍人元七意,也是趙克己最得意的兩位門生之一,一直對此事保持沉默。
右相趙克己的倒下意味著大宋的廟堂少了一根擎天之柱,半數(shù)的官員們都要掉轉(zhuǎn)矛頭尋找新的靠山,左相毫無疑問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奇怪的是,這個一向來者不拒的老人在趙克己死后卻沒有任何動靜,放任數(shù)以百計的官員如同無頭的蒼蠅亂竄,既不拋出橄欖枝,也任由那些堆在庫房中的名帖生灰。
大宋的廟堂與之前所有朝代的廟堂都不同,肺癆小皇帝勉強(qiáng)依靠太醫(yī)院吊命,日日早朝都難以維系,更別提臨幸后宮,為夏氏傳宗接代,也就不會有春秋無義戰(zhàn)時發(fā)生的九子奪嫡、玄武門之變,不少官員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投靠的皇子,亦有人偷偷派遣門客前往錦繡城,去探聽那位繡王的口風(fēng),看他有沒有稱帝的念頭。
如果妖后盛淺予沒有稱帝的心,那么在肺癆小皇帝歸天之后,最有可能繼位的就是他的皇叔,立志成為盛世閑王的夏倚天。
其實二十多年前,滿朝文武都堅信夏倚天會成為新帝,這位小時候就被宋太祖抱在懷里,稱為夏氏錦繡兒的風(fēng)雅男人,本身的文韜武略就冠絕大宋,更別提其貴為太子的身份,登基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但不知為何,最后登基的卻是始終韜光養(yǎng)晦的二皇子,也就是后來的文宗皇帝。
雖說文宗皇帝亦是胸有韜略,但是不少老臣打心眼里還是更喜歡那個待人接物如春風(fēng)拂面的繡王夏倚天。
近兩年間,盛淺予稱帝一說已不脛而走,不單是在廟堂諸臣之間,就連上京坊間也常常在茶余飯后談?wù)摯耸隆?/p>
上京的百姓或許是生長于這座天下第一名城的緣故,膽識、見識都比其余地界要強(qiáng)上不少,若是換作是山南道百姓,絕對不敢私議國事,生怕因此掉了腦袋。
但上京的百姓才不害怕,甚至為了此事而分成了數(shù)個派別,聽說三月十五殿試后犒賞登科進(jìn)士的曲江宴中,作為科舉主考官的趙克己還以此作為曲水流觴的題目,問天下士子女子稱帝是否逾矩,攪得滿城風(fēng)雨,深宮內(nèi)院中伺候盛淺予的宮女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這個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宋權(quán)力巔峰的女人拿她們?nèi)鰵狻?/p>
但顯然,盛淺予的手筆才不會狹窄到在這些紫禁籠中雀身上開刀,她要么不動刀,要么就驚天下,直接連根砍斷了趙克己的身家性命,要這位赫赫右相背負(fù)千古罵名,不管是肉體還是名譽都徹底摧毀。
右相府沒落后的上京,輿論就像墻頭草一樣,被這股血雨腥風(fēng)一刮,統(tǒng)統(tǒng)向盛淺予的石榴裙下倒去,幾乎沒有一個官員敢站出來替趙克己說句公道話,或許是他們認(rèn)為趙克己謀反叛國一事屬實,又或許是沒有那個膽量與瘋魔了的盛淺予扳手腕。
代表大宋權(quán)力核心的威寧殿中,竟只有一個老頭敢直視幕簾后的傾城倩影,不卑不亢地說了一句:“老夫相信守心不是那樣的人。”
守心,是趙克己的字,只有關(guān)系最親近的人才會如此稱呼他。
說這話的老頭叫孫長貴,很土氣的名字,但代表的卻是大宋王朝的賓禮外事,如果說趙克己、左相是大宋官員前進(jìn)途中避不開的兩座高山,那么孫長貴就是一座無人敢覬覦其位置的險峰,他已經(jīng)執(zhí)掌了禮部二十五年。
初登威寧殿的新生代官員們望著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頭,心道他哪里來的理由和膽量跟太后叫板,但一些已經(jīng)效力大宋近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大臣紛紛臉色微變,他們忽然想起了一樁淹沒于昌徽年間的舊事。
禮部尚書孫長貴不但與趙克己有著交情,而且交情極深,當(dāng)初文宗皇帝決定改革科舉時,就是趙克己與孫長貴牽的頭,并為此盡心竭力了二十多年,可以說正是這兩個人造就了大宋的文風(fēng)鼎盛。
所有人都道孫長貴是鐵打的禮部尚書,連當(dāng)初擔(dān)任禮部侍郎的元七意都高升為清貴之極的中書舍人,甚至有望成為未來右相了。
這個老人依舊不挪窩,待在禮部日新月異的高屋華瓴中,已經(jīng)成為了禮部的象征,他送走了一代又一代舊人與新人。
此刻威寧殿中的不少人都受過他的恩惠,他一說話,連帶著不少人都緊張起來,偷偷抬起頭打量那道幕簾,生怕幕簾后的那道倩影掀起雷霆之怒。
亦有人下意識望向站在文官首位的左相,看他會否借此發(fā)難,但讓他們失望了,左相背對文武百官,一反常態(tài)的老神在在,這個蒼老的背影似乎因歲月而遲鈍,甚至忘記了可以借此機(jī)會擊倒孫長貴這個官場上的勁敵。
所幸的是,那次朝會上盛淺予的心情不錯,退朝后威寧殿外的白石臺基上仍能聽到一片珠玉瑯瑯,落在孫長貴的耳中,卻像是一曲對大宋最后肱骨的哀歌。
他佝僂身形,步子蹣跚,落在人群的最末端,成為了最后一個離開皇城的人。
他一身麻布長衫,哪怕是上早朝,他也很少穿那身顯赫之極的繡有仙鶴錦雞的從一品蟒袍。
若不是守衛(wèi)皇城的千牛衛(wèi)對其態(tài)度敬畏,誰又會相信就是這個不修邊幅而寒酸樸素的老人,敢對文宗皇帝跳腳大罵:“若科舉不改,我必告老還鄉(xiāng),廣辟寒舍納天下寒士,要你夏氏治下無可用之人”。
孫長貴回頭看了一眼外城通往內(nèi)城的朱漆大紅牖,無憂和尚曾在這兒將豎九路、橫九路的八十一枚金釘震飛,他搖了搖頭,這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君賢鳳鳴的時代了,如今的皇城陰氣太重。
孫長貴往寬窄巷子的寒舍走去,推開布滿青蘚的屋門,正準(zhǔn)備從瓷缸里舀一瓢水洗面,卻見四方的木桌邊坐著一清瘦身影,那人背對著他,給他的感覺有些熟悉。
他腦中閃過一個二十年沒有見過的人的名字,匆忙敷衍地抹了把臉,水珠尚在皺紋溝壑里流轉(zhuǎn),就皺著眉頭,走至清瘦人影對座,略帶責(zé)問道:“你怎么來了?趙徽是不是還活著?”
清瘦人影正是南山牧野,仍是一幅清貧素樸的模樣,眉目極淡,但五官尚算得俊美,若是梳妝打扮一番,放在江南道那些坐地吸土的美婦眼中,也不失為一個讓她們一擲千金的美男子。
回首往昔,他也曾是倜儻狀元郎,也曾醉臥高樓千金買醉,疏酒狂觴倚馬成文,這個騎白馬自西域翩翩而來的男人,青絲白衣,迷倒過上京無數(shù)懷春少女,他入京之時,滿城夾道,長街盡頭站著文宗皇帝,正微笑看著這個譽滿天下的西域奇才。
二十年默默無聞后,誰還會記得他南山牧野呢?
江湖一代新人勝舊人,能消聲覓跡卻仍處于風(fēng)口浪尖者,也只有那么寥寥幾人罷了。
南山牧野點頭道:“少爺還活著,現(xiàn)在住在清涼鎮(zhèn),李前輩正在教他習(xí)劍。”
“李前輩?”
孫長貴沉吟了一聲,突然激動道:“可是武當(dāng)那位?”
南山牧野笑著點點頭,忽然正色道:“孫大人相信老師是被陷害的?”
孫長貴看著南山牧野,想著他與二十年前宛如天壤似的巨大差別,沒好氣道:“老夫當(dāng)年也是你的主考官之一,要不是趙老兒快了一步,你就是我學(xué)生了,還喊我孫大人?”
見南山牧野有些啞然,他擺擺手道:“我當(dāng)然不相信趙老兒會謀反叛國,我比誰都了解這老小子,北原那位天可汗?fàn)奚四敲炊嗑J才把招安貼送到他手上,換做是我,都得考慮幾天,這老小子二話不說就燒了。就這個人,你說他尸位素餐我都信,謀反叛國?他要是敢,現(xiàn)在都成北原的南院大王了!”
“那大人如何看待盛淺予稱帝一事?”
見南山牧野仍是不改口,孫長貴挑了挑蒼老的眉頭,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抿了口早就擺放在桌上的酒,道:“女子稱帝,當(dāng)然是違禮逾矩,老夫當(dāng)了這么多年禮部尚書,對此中因由再清楚不過。不過十八年前,老夫認(rèn)識了一個挺有意思的小子,叫王三甲,他說世間男女其實沒什么不同,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女人卻要遵從三從四德,這并不公平。
他還說,男人可以研習(xí)四書五經(jīng),參與科舉,女人就必須紅袖添香,淪為男人的玩物,這也不公平。
老夫當(dāng)時聽得火冒三丈,但如今細(xì)細(xì)想來,其實不無道理,盛淺予要稱帝,就讓她稱唄,只是這世間一切都得按規(guī)矩來,她盛淺予不講規(guī)矩,她不愿花功夫說服守心那個頑固老兒,竟然動刀子殺人,這就不合道義了。”
南山牧野點點頭,孫長貴所說的正是他心中所想,女子稱帝所承受的罵名必是前所未有,所受到的阻力也必是莽莽洪流,以白鹿書院、江左吳家為首的這些龐大勢力絕對不愿意看到一個女人騎在天下人之上作威作福,但這并不意味著,盛淺予就一定要不擇手段。
趙克己的死,太冤了!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雖說趙克己作為那株最討厭的巨木,是盛淺予如鯁在喉的眼中釘,但人各有所愛,各有所忠,他南山牧野作為趙克己最后一個門生,難道就這樣聽著恩師的冤魂在地下怨訴嗎?
南山牧野緊緊握拳,當(dāng)年鑼鼓巷一事,他得罪了太多人,若非恩師誓死力保,哪還有他的今天?知恩若不報,便是讀盡了圣賢書,也不過是個不知冷暖的禽獸罷了!
就在南山牧野思慮間,孫長貴忽然想起一事,臉色微變,以盛淺予的狠厲性子,趙克己不過是在朝堂上說了一句自古從無女子稱帝,就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今日他替趙克己說了句公道話,難保這女人懷恨在心,殺雞儆猴。
這時,屋外頭忽然傳來馬蹄嘶鳴以及人群喧鬧聲,梁上灰塵似大雪紛揚落下,瓦片震動。
孫長貴臉色大變,果然如他所料,這女人盡管沒有選擇在朝堂上向他發(fā)難,但也差之不多,竟攪出如此聲勢,這女人真把上京當(dāng)成了她的一言堂?
如此橫行無忌不慮后果?
趙克己被誣謀反叛國,他又將安上個什么罪名?
他能夠想象,千牛衛(wèi)定已將寬窄巷子團(tuán)團(tuán)包圍,誰也逃不出去,他不擔(dān)心自己的安危,他已經(jīng)活的夠久了,死便死罷,但南山牧野還年輕,滿腹韜略還無處施展,決不能死在這無謂的政治爭斗中。
過去二十年間,是趙克己為南山牧野遮風(fēng)擋雨,今日也該輪到他了!
不過顯然,他低估了南山牧野的能耐,南山牧野入圣一事,黃天行只告訴了盛淺予一人,他可不愿拿自己作為南山牧野揚威的墊腳石。
南山牧野老神在在,將那洶涌而來的危險當(dāng)作春風(fēng),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按在桌上,站起身朝孫長貴深深作了一揖,緩緩道:“大人保重。”
說罷,便毫不猶豫推門離去。
孫長貴來不及阻止,到口的勸阻又咽了回去。
望著南山牧野離去的背影,他顫顫巍巍地點起一根蠟燭,蒼老的面孔在燭火的陰翳中看不分明。
借著燭光,他將紙攤平,仍是那熟悉的字跡,只不過字里行間不再是二十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扶龍策,而是殺氣騰騰要吃人的屠龍術(shù)。
孫長貴的臉上陰晴不定。
屋外,南山牧野靜靜站在寬窄巷子的正中,光影之間,一個熟悉的男人站在他對面,按刀獰笑,在他身后,無數(shù)匹棗紅馬蜂擁而來,像一片深紅色的海洋,要將南山牧野淹沒。
在上京軍伍中服役的兵卒都憋著一口氣,那幫駐守邊疆的娘們憑什么說他們是慫包?
論精銳,他們個個勇冠三軍,論地位,他們這批人十之八九都是世家大族的少爺、江湖大派的翹楚。
若不是如此,他們憑何守衛(wèi)皇城?
太阿山道人馭虹碎千甲,無憂和尚長笑入宮門,聽上去他們是一幫不堪一擊的廢物,但也不看看與他們?yōu)閿车亩际呛卧S人物?
便是白帝城的那位將軍親至,又能從這兩人手中討得幾分好?
今日,他們傾巢而出,勢必要讓這尊大宋開國以來第一位儒圣殞命,立上京鐵軍無上之威!
千牛衛(wèi)統(tǒng)領(lǐng)黃天行站在千軍萬馬之前,此地的百姓都已被疏散一空,他看向無悲無喜的南山牧野,撫摸著甲胄上的凹陷,臉色陰沉,皮笑肉不笑道:“南山先生別來無恙?”
南山牧野也笑了起來,但毫無笑意。
“牧野沉默了二十載,今日容我張揚一回!”
朗聲滿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