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邪嗎?我信。邪能壓正嗎?任何事沒有絕對,更何況在寫故事的人的手里,就算懸念百出,但總有一劑猛藥,讓你恍然大悟這個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且說朱嬴與萬通出了宮門,一個去了西廠找汪廠公研究劍法,另一個則去了東單得月樓。這北風呼嘯的臘月二十八,與其為各種辦案煩憂亂了思緒,倒不如給自己放個假。要一壺燒刀子酒,再來三斤羊后腿,熱騰騰的涮它一鍋。
臘月天,暮色早,還不到酉時一刻,這太陽便落了西山,只聞幾聲沉悶的鼓聲從國子監方向由遠而近傳來,整個京城的天空如同一張黑幕,一折一折的拉了下來。
朱嬴幾盞過后,望著窗外燭火搖曳,整條街都掛起了紅燈籠,街上行人也多了起來,畢竟除夕將近,守著這一窗燈火,團圓的日子也該到了。老人們捧著自己剪的窗花輕輕的貼在窗戶上,娃娃們頭戴兔爺帽,腳蹬虎頭靴,提著燈籠在胡同里追逐嬉戲。溫柔漂亮的女人早已把甜甜糯糯的年糕蒸好,就等著除夕夜男人歸來,一家人團聚了。
朱嬴鼻子一酸,淚珠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他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可這一切又怨不得任何人,二十多年來一個人獨來獨往也習慣了,沒有家的拖累與牽絆,這何嘗不是一種快活?想到這里,熱乎乎的一杯酒仰頭喝了下去。
寫到這里,有人會問,是否此刻再來一次英雄救美,溫柔鄉醉,豈不應景?你還別說,還真的來了,只不過這次救的不是美,而是鬼。
且說這朱嬴羊肉配燒酒一一下肚,不一會兒便熱汗蹦出,頓時覺得自己飄飄然,什么拜火教,什么代王府,什么閹人汪大牛,統統滾到一邊去。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連續的叫罵聲,把朱嬴這欲仙的興致給掃去了一半。
朱嬴騰的一下站起身,酒壺不小心跟著滾落在地上,店小二急忙上前:“官爺,您悠著點,有什么事招呼小的就是了。”
“何人在門前吵吵鬧鬧?”朱嬴問道。
店小二道:“回官爺,是個窮秀才,一連幾日在門前蹲著賣自己的那些破爛字畫。可京城這么大,名家處處,誰會買他的字?看他可憐,給他些剩飯,他還不要。今日吏部侍郎邢大人在此宴請貴客,早就告訴老板將門前閑雜人等清理干凈,可這人偏偏不聽,所以老板他……”
朱嬴聽完,使勁一拍桌子,走了出去。
只見一個身穿灰色布衣,滿臉胡茬的男人蜷在地上,懷里摟著一堆褶皺的書畫,嘴角流血,額頭黑青。店老板一邊叫罵一邊指使幾個大漢揮拳擦掌。朱嬴一個箭步上去,將幾個大漢踹倒在地,蹲下身去扶那個書生模樣的人。店老板見朱嬴腰間系著錦衣衛的牙牌,又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立即哄退幾個大漢,笑呵呵走上前:“官爺,實在對不住掃了您的雅興,官爺有所不知,這窮鬼太不識抬舉,好說歹說,給他飯食錢財不要,非要整日在我門前叫賣字畫,這一身乞丐模樣,誰會買他的爛東西?”
朱嬴沒有理會他,扶起那人便朝屋里走去,走到桌子前將那人按在椅子上,轉過身喊道:“去拿條熱毛巾,給先生把臉擦干凈。”店老板見狀,哪惹得起錦衣衛,急忙照辦去了。
等一切安排妥當,那先生起身拱手道:“多謝官爺仗義解圍!”
朱嬴起身又將他按下來,說道:“先生不必拘禮,有何難處盡管對我說,這大年將近,先生衣食單薄流落街頭,定有什么難言之隱。還請教先生怎么稱呼?”
“草民滄州張巒,不過是落第窮秀才,本想到京城國子監看望家師,不料家師半年前就已病故。這回鄉的盤纏用盡,只好弄些筆墨變賣,換幾個錢回鄉過年。哪知道……”說著,張巒一臉的苦笑。
朱嬴斟了一杯酒,遞給張巒:“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張巒看到朱嬴只有一只胳膊,急忙起身接過酒杯:“哪敢勞煩官爺為草民斟酒,真是折煞斯文了。”
“唉?不說這些官話,我朱嬴今日不是什么官爺,你張巒也不是什么草民,你我萍水相逢緣分一場,我雖為官京師,可今日我與先生一樣,舉目無親孤家寡人也。呵呵,來,先飲了此杯。”
張巒雙手捧杯正襟坐下,瞅了瞅朱嬴,看似與自己年齡相仿,問道:“那小弟恭敬不如從命,敢問朱兄今年貴庚?”
朱嬴回道:“戊子年冬月二十六,再有兩日,正好二十九虛。”
張巒驚喜道:“如此有緣,我是戊子年八月初五生辰,虛長你半歲。”
朱嬴舉杯道:“那小弟這杯就敬兄長!”
“好,賢弟,那為兄的就不客套了!”說完,兩個人一飲而盡。
朱嬴隨即伸出手攥緊張巒的手,看了看張巒,笑道:“兄長這手……不單單只是握筆墨吧?”
張巒哈哈一笑:“不瞞兄弟,年少時也在老家滄州學了幾年功夫,后來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于是又拿起四書,為了光耀門祖,怎么也要考個功名出來。哎……一言難盡吶!”
“兄長家里還有什么親人?”朱嬴問道。
“老母尚在,荊室在家照料,出門前你嫂嫂已有身孕,本想早些回家照料,可眼下……”
“兄長莫要擔憂,從京師到滄州,快馬加鞭也需一天時間,過了明日就是除夕夜,眼下兄長體弱,不宜快馬勞頓,否則到了滄州,也會將你累倒。你看這樣如何,今夜我就安排人,快馬到滄州,然后雇輛馬車將老夫人和嫂嫂接到京城。兩日后大年初一,你們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這可如何是好……”
“兄長聽我說完,我在京城有一所宅院,本是為家母置辦,可家母壽薄,沒等過來住就過世了。兄長且放心住下來,他日兄弟再親自拜訪一下國子監祭酒大人,將兄長的情況表明,看國子監是否可以安排一個官職讓兄長去做。”
張巒聽完感動不己,站起身跪拜在地:“兄弟如此大恩,為兄何來的這等福分,真是慚愧,慚愧。”
“快快起來,你我兄弟,這樣反而疏遠了不是。”朱嬴急忙扶起張巒。
張巒試了試雙目,撩起衣袖說道:“想不到我張巒今日竟遇到兄弟這位大貴人,浮沉半生,反而虛度。”說著,無意間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回龍劍,眼神一愣,問道:“兄弟竟持如此神器,莫非真是前世有緣。”
朱嬴拍了拍劍炳,笑道:“兄長也識得此劍?”
張巒道:“蕩氣千秋,天下回龍。莫非這把劍就是江湖上傳說的回龍寶劍?”
朱嬴驚道:“兄長果真慧眼,說來聽聽。”
“回龍在手,卻不見三尺魚腸,豈不遺憾?”
朱嬴急忙將回龍劍遞給張巒,說道:“回龍不假,但魚腸卻不見了蹤跡。兄長怎曉得還有那三尺魚腸?”
張巒接過回龍劍,仔細端詳一番,然后放回了桌上。說道:“我十五歲隨師父習武時,這十八般兵器中的極品也略有所聞。如果沒有猜錯,這回龍劍必是當今皇上所賜。”
朱嬴點點頭,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了。只聽張巒繼續說道:“且不說這回龍劍斬妖除魔如何厲害,其實這把劍的意義并不在此。”
“兄長且說,小弟洗耳恭聽。”
“我想你也聽過當年吳越錢王與梅琳姑的故事,這回龍劍與魚腸劍自兩人比武后,便化為一體,沒有人再拔出劍鞘。以愛相合,這天下就不再有紛爭。可后世人誤解其中意,將這把劍視為權利與貪婪,人人爭搶,血流成河。可悲呀!據說太祖爺得到這把劍后,便隱藏宮中,不再示人。只可惜,沒有了三尺魚腸,它無非還是一把嗜血的冷鐵。”
“那三尺魚腸到底什么樣子,兄長可知?”
“這個還真不敢妄猜,傳說魚腸本是一把短劍,后來被吳越王命鑄劍師將其融化重新打造了一把三尺細長的軟劍。看劍鞘上的痕跡,有可能是金鏆纏繞。”
“金鏆纏繞?三尺靈魚?”朱嬴望著窗外,腦海里浮現出一條金色的魚,游來游去。
成化六年,正月初八,北京城。
不管這朝代怎么變遷,也不管是盛世還是戰亂,這年,對于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來說,好有好的過法,賴有賴的過法。只見這北京城上上下下,熙熙攘攘,大街小巷,走親訪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可唯獨紫禁城里,這年的氣氛并沒有多么的隆重,這其中緣由,或許只有這宮墻里面的人最清楚了。
張巒一家人樂呵呵的住在朱嬴羅鍋巷的小院子里,一下子由一個滄州的窮鬼秀才變成了北京戶口,并且這年假結束直接就任命國子監主薄,一家人就跟做夢一樣。這朱嬴的酒后慷慨也注定了兩個人今后的命運,所以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么緣分,什么偶遇,這都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有人問這羅鍋巷是哪?正是今天的南鑼鼓巷。在明清時期,這里都是朝廷里官爺的私宅。
此時的安喜宮又是什么樣子呢?朱嬴大清早就吩咐楊錚景暉兄弟倆,一個去了牛街,一個去了護國寺。不多會兒,兩個人大包小包提了回來,只見里面有艾窩窩,驢打滾,豌豆黃,蜜麻花,開口笑,糖火燒,豆餡燒餅……一股腦的隨著朱嬴朝安喜宮走去。
“還是師父有心有情有義,楊錚你學著點,再跟西廠的人混在一塊,你也快成太監了。”
“你休要胡扯,我去西廠自有師父的用意,我勸你進了宮,還是把你這張臭嘴閉嚴,如果讓貴妃娘娘聽出什么來,你我腦袋搬家是小事!”
“行了,你們倆今天誰也不許多嘴,放下東西,就站在宮門外候著,如果貴妃娘娘問起西廠的事,楊錚你按我說的去做,其他不許多言。”
楊錚回道:“師父放心,我知道怎么說。不過景暉你也多長點心,別整天傻啦吧唧的,做事沒頭沒腦,上次皇上派人查師娘在固安的身世,幸虧我知道了此事,要不然呢,你還陪師娘回家省親,家在哪呢?”
朱嬴用劍柄使勁打了楊錚:“記住,師娘這兩個字,一輩子不許再提。”
等快到安喜宮的時候,只見不遠處一個嬪妃模樣的人帶著兩個丫鬟也朝安喜宮走來。朱嬴三人急忙低頭施禮,也就在此時,一股熟悉的香味兒掠過朱嬴的鼻間。
這三人不是別人,正是鐘粹宮的謝昭儀和兩個丫鬟,一個叫做葉荔,一個叫做尺素。
朱嬴忍不住抬頭朝三個人望去,只見那個衣著綠色長裙的丫鬟臉龐那么的熟悉,朱嬴下意識的低聲喊道:“凌霄?”
那丫鬟面無表情并沒有理會朱嬴,隨謝昭儀進了宮門。
景暉實在忍不住了,低聲道:“師父?你在干嗎?連昭儀娘娘的丫鬟也挑逗?”
朱嬴瞪了景暉一眼沒有說話,邁開步子跨進安喜宮。楊錚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臉的壞笑。
進了院子,蘿丹正好從萬貞兒屋里走出來,笑著說道:“朱大人,娘娘知道您今天過來,您先去到賢妃娘娘屋里坐一會兒,我去給昭儀娘娘燒茶。”隨即,紅玉也走出東廂房上前相迎。
紅玉急忙去接景暉手里的點心盒子,景暉卻死死拽住不放,笑瞇瞇說:“紅玉妹妹,今天真漂亮。”
紅玉臉一紅,害羞的轉過身回去掀門簾。朱嬴對著景暉又是狠狠的一眼。景暉小聲嘟囔著:“只許師父,不許徒弟呀?”
一進屋,只見雀靈斜靠在床頭,一臉的土色,旁邊的桌子上還放著一碗沒喝完的藥。
朱嬴驚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雀靈微微咳嗽了一下,說道:“沒事,受了些風寒,表哥快坐。”
紅玉出去沏茶,景暉楊錚也跟了出去。
朱嬴立在床前,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雀靈的手:“好涼,你趕緊躺下,把被子蓋好。”
雀靈縮回手,望著朱嬴:“不礙事。你怎么也瘦了?”
朱嬴微微一笑:“最近鎮撫司放年假,我也沒什么事做,一直在衙門里查一下檔案,幫薛松處理皇陵一事。”
“我也聽貴妃娘娘說了,慈懿皇太后的地宮進去了人,而且先帝與錢皇后的墓道間出現巨石塌方,將兩個人的棺槨隔開了。這是不是有什么不詳的征兆?”
“這是有人故意而為,這件事你不要過心,好好照顧自己才是正事。”
“皇太子在奶娘那里,我給你喊過來,你看看孩子?”
朱嬴急忙搖頭,說:“不要……”
雀靈一下眼淚下來了,說道:“自那一夜,皇上就再沒與我有過接觸,偶爾到安喜宮看望皇太子,也都是在貴妃娘娘的屋里,偶爾過來與我虛寒幾句便離開了。朱大哥,你難道真的不知道嗎?你才是這孩子的……”
朱嬴聽到這里,眼睛緊緊一閉,攔住雀靈說道:“娘娘,莫要再胡言亂語……”
一段虐心的沉默,誰也沒有再說話。
這時,院子里的說笑聲打破了沉靜。
“姐姐留步,天氣寒冷,姐姐要保重身子,這太子殿下還需姐姐的照料。閑暇時,妹妹再來看望姐姐。一會兒,我會安排尺素把姐姐要的東西送過來,姐姐有什么事,就直接吩咐尺素做就是了。”
朱嬴一聽尺素的名字,急忙走到門前,順著門簾的縫隙向往望去。
只見萬貞兒說道:“好好好,姐姐不跟妹妹客氣就是了。這尺素姑娘生的真是標致,你看這藍色的眸子多漂亮。”
尺素害羞的低下頭,謝昭儀笑著回道:“尺素從小侍奉在我身邊,她也命苦,父親原是個波斯商人,后來丟下母女倆回了西域。家父看她們可憐,就帶回府里做事。”
“就是,這天下什么男人沒有,偏要許個波斯人,男人吶,都是些冷心冷肝的東西。沒事,以后好生伺候著昭儀妹妹,這紫禁城就是你的家。”
尺素行禮道:“謝貴妃娘娘!”
朱嬴一聽這說話,心更是砰的一下,這明明就是凌霄的聲音,為何幾個月不見,搖身變成了尺素?
“朱大哥,外面什么事?”雀靈突然問道。
朱嬴不自在的回答說:“沒事,是謝昭儀來看貴妃娘娘了。”
雀靈道:“哦,原來是昭儀妹妹。前幾天聽說我病了,還特意派丫鬟給我送來了一包靈芝孢子粉。”
朱嬴點點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是不是那個叫做尺素的丫鬟送來的?”
雀靈道:“你怎么知道?”
朱嬴急忙轉身走到窗前:“那靈芝粉還有沒有?拿給我。”
“我已經喝了一多半,還真是管用。嗯?你要它何用?”
“你先不要管,剩下的靈芝粉在哪?”
“在廚房,我一會兒叫紅玉拿給你。”
正說著,只聽院子里謝昭儀繼續說道:“不知賢妃姐姐的病好些了沒有,我過去看望一下。”
萬貞兒道:“賢妃妹妹的病好多了,今日她娘家哥哥在她屋里,改日再去吧!”
謝昭儀道:“也好,妹妹就先回鐘粹宮了,姐姐保重!”
等到院子里沒了聲音,朱嬴看了一眼雀靈,轉過頭掀開簾子走出屋門,去正房拜見萬貞兒去了。
“朱嬴啊,萬通被皇上派去了南直隸辦事,西廠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回娘娘,汪直收到娘娘的東西,已有十日。據在下的徒弟楊錚所說,汪直這些天一直在西廠沒有動靜,皇上也沒有召見他。”
“這個不知好歹的汪直,簡直不把本宮放在眼里。你那個徒弟楊錚來了嗎?本宮有話單獨問他。”
朱嬴退下,喊了楊錚進了萬貞兒的屋里。楊錚行過禮,萬貞兒望了望窗外,問道:“本宮交代的事情都辦妥了?”
楊錚道:“回娘娘,都已辦妥。”
萬貞兒道:“不許走漏半點風聲,包括你師父。”
楊錚拱手道:“放心娘娘,小的知道怎么做。汪廠公那里已經在籌劃之中,本想親自拜謝娘娘,可諸多不便,還望娘娘擔待。”
“好,有你這句話,本宮就放心了。你且下去吧,有什么事,本宮自會秘密傳你。”說完,萬貞兒甩甩衣袖,一臉詭異的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