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人最愛的是自己,最重視的卻是別人的觀點。
我的朋友阿丁說,一個人要是長期處于暴躁的情緒中,對任何事任何人總是挑剔、譴責和抱怨,長此以往就會喪失自身的判斷力,輕而易舉被別人的一言一行所刺傷所左右。
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一顆心究竟要多浮躁多脆弱,才會輕易被別人的一言一行所左右?我曾經問過我的朋友麥丁,這家伙自詡為天才,總認為自己深刻的哲學理論可以對他人造成影響,她回答我說:一顆心之所以浮躁和脆弱,是因為窮。
言下之意,罪魁禍首是“窮”,人窮就會變得敏感怪異,乖戾無常,被別人不經意的言行舉止灼傷,進而無法自控,甚至做出瘋狂的舉動。
這個說法有些道理。我對窮并不陌生,我的家里人也早已習慣了貧窮,我也親眼目睹窮把我們變得精神萎靡肉體形銷,一丁點小事就相互指責,迫使我們很難用正面的心態去看待周圍人的好運和發跡,更不能在我們的生活逐漸好起來之后擺脫窮時寒酸的心理。
那天,媽媽狠狠地打了我,正如“窮”一樣,“窮”在這個家里不陌生,媽媽的打罵也不陌生。寫下“媽媽”這兩個字,我心里一顫,時至今日,這個稱謂依舊讓我心有余悸,過往的傷害很深,難以再這樣親切地叫她,我心里都稱呼爸爸為“老爺”,媽媽為“太太”,他們和舊式大家庭里相當專制的人物別無兩樣。
總之,太太憤怒的影像永生永世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腦子里跳來蕩去,有時候這幅影像來勢兇猛。太太暴怒的形象拼命地沖出我的意識深處,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壓抑得住,就像激烈燃燒的火焰,燎原之勢無法阻擋,一下子噴到我身上,要把我毀滅到一粒殘渣都不剩下。
那天,我不知道說了什么惹怒她,我一向在家里不怎么說話,但她有順風耳,我的一聲咳嗽,她都能聽出與眾不同的意義。或許是我這個傻子無意識嘀咕了一句話,這句話不是說太太,不是說任何人,完全出自一個傻子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語,但這句話卻觸動了太太很容易受傷的神經,致使她誤會了我。
我在完全懵懂的情況下,被她狠揍一頓,她毛發倒豎,圓眼瞪大如銅鈴,鼻孔朝天,利齒咬噬嘴唇,唇上冒著血珠,捏著雙面鼓一樣大的拳頭像袋鼠一樣跳過來,敏捷精準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我看到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又像是猛沖過來一把抓住我,我眼前一黑,腦袋被鐵榔頭狠砸了一下,虛弱的我單膝跪地,背上又被重錘了好幾拳。
在她中途歇息喘氣的時候,我不是沒有還手之力,我心里瘆得慌,怕到了極點,我有被打的經驗,可沒有一次這么恐懼,本來腦子就傻,這時候儼然一個白癡,我誠惶誠恐地站起來直面她,她左右開弓,呼哩嘩啦搧了我十幾個巴掌。
我蠢到了極點,我的朋友米一唯對我說過:一定要保護臉,你哥和你媽打你的時候,一定要保護臉。
我把一唯的諄諄教導拋之腦后,敞開一張傻臉任人打。
最受傷的似乎是太太,她暴跳如雷,每打我一拳就更增加一重悲傷,我固然覺得痛,但更怕,怕的是她拿家伙打,好在我房間里只有床和書還有一張凳子。
我擔心她端起凳子,于是先下手為強,一屁股坐了下去,這個荒唐的舉止再次惹惱了太太,她使勁用腳踢我,我把腿盤上去,她就踢凳子,她要把凳子和我踢翻在地,我的體重救了我,她覺得無望,又開始用手打我,我捂住腦袋,捂住臉,我并沒有想起一唯的告誡,只是因為捂住腦袋捂住臉可以不用看到太太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她的眼睛,演繹著瘋狂,她會殺了我,真的!
我的癡傻曾經深深地傷害了她,沒有語言可以描述我的傻,從小到大,母親和父親都用盡一切辦法讓我知道并明白我的傻給這個家庭造成了不可名狀的悲哀。就拿這件事,我的媽媽正一個勁地拼命揍我,她很憤怒很痛苦,或許也很享受很感到快意,但我的臉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準確來說,是沒有表情,如果我表現得無所謂,會讓她揍得更狠,我沒有表情,反而能增加她些許的痛苦。
我心里害怕,但臉上就是表現不出來我的害怕。說不定臉上反而顯得很滑稽,一定是。從小到大,他們也向我力證,說我開心的時候不笑,難過的時候不哭,像戴了一副死人面具,我這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曾經讓父母很難堪很尷尬。
太太曾說,我變壞就是從臉上有了表情的時候開始的,好笑的事情發生,我的嘴角會浮起一個奇怪的弧度,悲傷的事情出現,我左邊臉間歇性抽搐。
總之,我的臉滑稽丑陋離奇引人不適,我說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我真不知道,太太說你墮落了還渾然不知。太太送了我一面鏡子,讓我每天觀鏡自照,修煉自己的表情,把所有的怪異祛除掉,我做不到,也沒有為此付出過努力。
太太把桌上的鏡子砸碎,把所有的書和筆摔在地上猛踩,似乎它們比我還可惡,她邊打邊罵,頭發已倒豎,嗓音已沙啞,手腳的力氣不復當初,我滑稽的臉在她看來是一種嘲笑和不屑,她打了我幾個巴掌后把我扔了出去,關上了門。
整場暴打行為中最滑稽的不是我的臉,最滑稽的是我不知道我怎么惹怒了她。
朋友麥丁后來說:不是你惹怒她,是“窮”惹怒了她。
這個時候我們家已經不窮了,其實從前我們家也不能說“窮”,確切來說是不富裕,但我認為“窮”這個詞來形容我們家的境況也不能算錯。
一唯說:或許不是“窮”惹怒了她,是“老”惹怒了她。
“老。”很可惡很惹人厭的詞,我才想起,被太太打的那天,我也開始變老了,這樣說,和矯情無關。三十歲,那天是我的生日。在我們這個絲毫不通情達理不寬容的城區,三十歲的人,尤其是女性,早已被無情地歸為“老年人”的行列。
我想,不管是什么惹怒了太太,這頓狠揍遲早要挨的,但三十歲的時候還被揍,確實很滑稽,尤其是不明所以地被揍,更顯得可笑。
回顧過往,難以啟齒,面對未來,毫無勇氣。
老爺太太還有一件事一定要我知道,我是一坨烏云,我是灰色的,最深層次的灰,我一出現,他們就會看到我全身籠罩在灰色之下,我穿的鮮艷衣裳全都變成灰色,我就是一片灰。
有一次我向他們跑來,他們看到一副奇異的景象:我不是跑來的,是龍卷風裹著我來的。還有一次,太太看到我頭上一直有一朵烏云,走哪兒跟哪兒,不一會兒,外面就開始電閃雷鳴狂風暴雨,緊接著爸爸生意失敗賠錢欠債,爺爺高血壓死亡,奶奶肺炎住院,爸爸媽媽最愛的兒子,大少爺差點被高樓扔下的花瓶砸個頭破血流。
太太那時看我的眼神有些惶恐,她極力掩飾,但她是一個不能忍的人,尤其是自我的情緒,罵人打人信馬由韁毫不手軟,閑言碎語從不理會,一點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也從不注重家庭的名聲,對外人的指指點點也視而不見,鄰居和牌友同她逐漸生疏,她一旦察覺到對方的冰冷,立即退避三舍不再往來。
她一向對我展示的眼神有厭惡、輕蔑、惡心、不屑,當然也有嘆息和無奈,當她的眼神里有“惶恐”的時候,她對我更加嚴苛,這次的打罵很有可能因為她無法再忍受和掩飾“惶恐”,她害怕我,才打我。
我一直不能理解,我全身的烏云為何讓太太那樣地害怕。
老爺太太說我是一坨烏云,我深信不疑。
我有一種感覺,非常敏銳,我好像知道別人什么時候死,爺爺死得很突然,臨死前我曾經見過他,我記得很清楚,那時,爺爺被接到城里暫住,看到爺爺時,我的心像被一只利爪捉住,要被捏碎。烏云來到我的頭頂,暴風雨很快就要降臨,爺爺感到很不舒服,臉上閃現大限將至的恐慌,這一幕被我清晰地捕捉,我預感到爺爺馬上要走,要永遠地離我們而去,我卻什么都不能說。
爺爺倒是說話了,“你的臉怎么了?很滑稽。”
我問爺爺:“我知道我傻,爸媽也說我是個傻子,臉上的表情也讓人好笑。爺爺,我是不是真的這么傻?”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渴望從爺爺的口中聽到否定的回答。
爺爺笑了,“傻子怎么會問別人自己是不是傻,我回答你吧,你是個傻子,真的很傻。”
我知道我應該為爺爺說的這句話生氣,但我一點都不生氣,回家的路上,我裝出氣沖沖的樣子,這幅人模狗樣卻讓我顯得更加滑稽更加傻。對于不能親口說出爺爺即將過世的事再也不感到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