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陷入無意識中,口中喃喃自語,眼睛睜不開。老爺忙著給太太喂食,粥喂不進去,指甲大小的火腿塞進嘴里又被吐出來,老爺勸得口干舌燥,太太吃不進去任何東西。老爺終于生氣了,是不敢生氣的那種生氣。
老爺對我說:“她不吃東西,喂她吃她也不吃。”老爺還是沒放棄,所有的東西又都從太太嘴里滑出來。
看到這一幕,我很難過,第一次對太太產生憐憫的感覺,想到人終究會老,會病,會死,會被人嫌棄被人控制,想到此處,差點潸然淚下。
太太早在半年前就沒有任何胃口,每頓飯,老爺都要苦勸她進食,吃那么幾口飯往往要耗時一到兩個小時。老爺為何如此執著?
我說:“她吃不進去了,你又為什么要逼她?”
老爺不回答我,只說:“不吃東西怎么能行。”老爺繼續喂食,捏住太太的兩腮幫助太太咀嚼,食物還是源源不斷滑出來。
我說:“以后得什么病,都不能精神上出問題,不然要被人控制。”
這話幾乎脫口而出,在這個家里,我已有好幾次為不經大腦脫口而出的話付出過慘重的代價。
老爺一驚,脊梁骨一聳,我意識到了危險。老爺只在我很小的時候打過我一次,之后就沒再打我,不管我的形象多讓他厭煩他也沒再動過手,老爺最可怕的不是動手,而是他的冷漠、疏離、眼神、沉重的呼吸、在我面前隨時都要倒下的病態姿勢,以上種種和太太大少爺的毆打具有同等的殺傷力。
老爺不可思議地盯著我。我不敢和他對視,轉而望向吊著的輸液大瓶。在醫院的這一年,老爺對我很客氣,不說一句重話,話中不帶一句諷刺,對我的冷漠和疏離中含有一絲親近感。
我和老爺的想法完全不同,我認為沒有再治療下去的必要,我們可以推著太太到處去看看,去公園看看樹,看看湖,聽一聽音樂,太太吃不進去就不用再吃。
老爺認為太太應該留在醫院繼續輸液。太太心里也是這么想的,醫院的病人有很多中途出院,回去了一陣又來,太太拒絕出院,出了院,老爺不會這樣每時每刻守在她身邊,出了什么事,看不到醫生也叫人駭怕,液體要把人輸死,但每天不輸液心里就恐懼,總覺得輸的液可以治好病,至少可以緩解病情。太太怕死,很怕死,更怕老爺離開她半步,老奶奶已死,前些天那個二十歲的女孩也猝死了,死得很突然。還有位三十歲的大學教師,半邊臉腫成了西瓜,死期就在這一兩天了。
我還記得女孩和教師都用過羨慕的眼光看我,這也是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目光,目光中沒有歧視,沒有鄙夷,沒有奇怪,沒有優越感,只有實打實的羨慕。
太太開始吼叫,說一句干嚎一聲,說起了早年的事,回憶她貧困童年里割豬草洗衣服受盡欺壓差點心碎,她大哥把她的飯盒扔進枯井里,她的父親追著打她一直追到樹林里她父親撿起泥巴一個勁兒朝她身上扔,害得她深夜里不敢回家也沒有一個人來找她。她口里呼喚:“媽媽。”帶著哭腔呼喚,聲音越發凄厲,惹人淚目。
她的吼叫聲很大,沒有醫生護士出來干涉,這是死亡前的一種正常現象,隔壁的阿姨對老爺說,她父親臨死前吼叫了三天,不再聲嘶力竭之時就是斷氣之時。
她說起父親和兄長的種種不是,從不講母親一句不好,臨走之前,對她母親的呼喚,一聲一聲含著眷念無限,卻終究不能把母親對她的好用來同樣對待她的女兒。
老爺跟太太說話,太太能夠回答,回答完了,繼續干嚎,太太的回答很像小孩子在說話,老爺叫她吃很多東西,她就吃很多,很聽話,很像一個乖女兒想要滿足父親的要求博取父親的喜愛,這是她從來沒有得到的東西。我想,這是太太一生中最可愛的時刻,但若是太太知道她會有一天變成這樣一定會羞恥萬分。
她的天性是一個混合體,有時極度樂觀,有時極度憤怒,有時極度憂傷,有時極度善良,有時又極度可惡。患病伊始,她的憤怒、可惡戰勝了詩性的樂觀和憂傷,面對逆境產生悲觀絕望的想法,她不多的美好品質便像雪人一樣在陽光下消融得無影無蹤。但我知道,她本性善良,的確是善良的,連最不喜歡她的人都這樣說。遺憾的是,她沒有,或是很難把這善良施展出來,對她而言,太難了。
太太記得一些人,老爺的妹妹前來看她,妹妹對她說:“大嫂,你還記得我不?”太太說:“咋會不記得?”妹妹說:“我是小妹呀。”大嫂說:“就是沒得好多錢,窮。”小妹說:“大嫂,你真的記得我,我就是窮啊。”太太笑出了聲。
老爺把我推到太太眼前,問她:“你還記得二娃子不,女兒呀。”
太太眼里失了天真出現驚恐和厭惡,她一直在不停地說不停地叫,看到我的一瞬,整張臉突然凝固,雙唇被強力膠水粘住,她指著我,像見到了索命鬼差一般:“怪物,怪物,走,走,走開!”
我趕快退出太太的視線,親戚們都在憋笑,老爺的大妹抑制不住還笑出了聲,太太這個時候還在輸液,我看著高高吊起來的輸液瓶,內心充滿了厭惡感。
我回到家,還要照老爺的意思繼續做太太要吃的飯,天空非常陰沉,寒風刺骨,冷如骨髓,老爺叫我把太太的羽絨服帶去,太太衣柜里冬天的服飾都比較名貴,羽絨服,羊毛絨加一件貂皮大衣。奶奶昨日來看太太的時候悄聲對我說:“你媽媽的那件貂皮大衣,若是她不穿了,你看給小姑還給大姑呢?”我說:“不如給你吧。”奶奶嘴角飛快一笑,回避我的眼神,似是而非地說:“我啊,我,就不用了。”
我剛要去醫院時,一唯神奇地降臨在我面前,她說來出差,要為這邊的服裝廠設計冬季服裝款式,就順便來看看我。她送了我一件黑色羽絨服,硬是脫下我身上這件陳舊的棉衣,一唯說,這件棉衣穿著去賣餅就很合適,平時要這么穿只會難為情。
看樣子,一唯還沒有去做手術,她說工作實在太忙,忙過這一段再去不遲,但我知道,變回女兒身才是排在她生命中第一要緊的事,或許真如密密所言,她要陪我度過這個辛苦的冬天,密密說,一唯要陪我度過難關。我想說,這其實不是難關,面對太太的即將離世,我沒有悲痛的感覺,這不叫難關。
黑色羽絨服很暖和,我悲涼的內心也暖和了起來。
和一唯告別,我去到公交車站,站前停了一輛車,密密探出頭來對我眨眼,我很驚訝,密密打手勢叫我上車,沒想到阿丁也在車里。
阿丁抬起我的腳,給我拖鞋除襪,“哇!”阿丁被我腳上的凍瘡嚇得合不攏嘴皮。密密說:“她每年都長凍瘡的,從小到大,每年冬天,兩只腳就沒暖和過。”
密密從駕駛座扔來一盒藥膏,“別動!”阿丁邊說便給我凍瘡膏,“連雙襪子都買不起嗎,我說你是不懂得照顧自己。”
阿丁涂抹完順便把膏藥塞進我的羽絨服包里還送了我三個取暖器,接著,她為我穿上了超級保暖的羊絨毛襪子,“東北買來的,絕對不會冷。還有一雙雪地靴。”襪子和雪地靴隔絕了刺骨的寒氣,腳觸大地的踏實感從腳底直竄入心底,我又有一種被堡壘包圍的嚴實感,很安心。
我從來沒穿過羽絨服,雪地靴,羊毛襪,一直為自己很耐嚴寒的能力沾沾自喜,這是自我欺騙,從小到大,冬季的幾件單薄衣裳讓我號寒啼饑的同時又讓我抬不起頭。
我說過最討厭突如其來,我的心不想接受突然而來的悲痛和狂喜,我的三位怪朋友突如其來,我看得出她們的小心翼翼,避免太過熱烈的驚喜給我造成壓力,她們的方式非常溫馨,恰到好處,依舊只有三天的期限,三天里,她們替我做飯,來回接送,和我聊天,給我涂抹藥膏,三天后,她們有各自離去,無影無蹤。
太太若是病逝在醫院,一定會被火化,老爺不忍心,老爺說,若是被火化就沒有來世了。太太神志清醒時也說過不準火化,若是火化她,她一定會變成厲鬼來找老爺報仇。
老爺趁太太還吊著最后一口氣時辦理了出院手續,將她載回了老爺出生成長的閉塞農村,我從出生起就被送進了這個村子,生活了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