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徐徐道：“其實你父親和我，還有你伯父、伯母確實打你們小時候就屬意你和江兒，一來兩家人再熟悉不過，知根知底，二來你們兩小投緣，雖也吵吵鬧鬧，好一陣歹一陣，卻是越大越和睦。知道你讓著我，我讓著你，讓人看著就歡喜。至少，在離兒出現之前，你父親從未做過他想。”

我心下暗嘆，離兒出現之前，離兒！

我扶著母親在樹蔭間穿行，日光透過或零落或茂密的枝葉投下斑駁的光影…我不曾想過母親會主動提起，心提的緊緊的，卻不敢言語…

母親接著道：“你父親臨終時對我說，有個女兒，乳名離兒，生母已過世，正守著母孝，待孝期滿了自會尋來。你父親的遺囑便在離兒身上，也沒別的，不過是安置離兒，家中諸事我看了辦。那時，我并未多想，不過一份嫁妝，即便你父親將整幅家當都給了她，也由得他去。”

我猛聽得此，心中不忿。母親似有知覺，輕輕撫了撫我的手，安撫道：“我的南兒有我的嫁妝呢，你冬媽媽這幾年的經營，不比這些差，咱們不缺，又何必計較。”

我實在沒有母親的心胸，不是爭什么，只是父親怎可偏心至此…說不清是為母親，還是為自己，只覺不甘。

看向池邊瘦骨嶙峋的太湖石，想起父親臨去時的模樣，又是憤懣又是酸楚。

母親拉了我的手，指了一塊低矮的太湖石，與我相攜坐下。

舉首望向母親，母親正看著我，眼中一片清寧，竟無絲毫波瀾。我只能按下心中起伏，依舊傾聽。

“南兒不必氣惱，你父親對離兒滿心虧欠，放心不下…又擔心越是如此，越發惹我遷怒離兒。”

我委實按耐不住，爭辯道：“娘怎會遷怒離兒？父親怎可如此揣度母親？”

母親澹澹一笑道：“關心則亂吧！”

我一時語塞，想辯，又恐戳了母親傷處，實不知該如何說…只見母親低垂眼眸，怔怔望向衣襟上折枝花紋…

我愈是著急，愈是不知說什么好…

母親再次看向我，眼中已是一片溫朗，拉住我的手，柔聲道：“南兒不要對你父親心生怨懟，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又諸般顧慮，處處想安置，哪里容易…諸多事不曾言明，臨去時，依舊滿腹心事…”

“父親為何不交由母親？難道母親還會委屈了離兒？”我替母親抱屈，更不解父親何必…

母親輕笑道：“為了我的南兒，還真不好說呢。”一壁說著，一壁伸手將我發間垂落的一縷發絲捋起。

輕嘆道：“你父親確是不該教離兒擋了你的路…你們姐妹本是各有各的路，即便非一母所生，也不必生這些波折…從我們這樣的人家嫁出去，為著你將來有個姊妹，相互有個提攜，我也不會委屈了她，必要為她找個好人家…”母親抬眼，目光穿過林間，不知望向何處。

我相信母親的大度，可惜父親，不相信。

一陣風起，窸窸窣窣間，零落了枝葉，揚起了母親的發絲。我心中一緊，剛想開口勸了母親回房，卻聽母親接著道：“你父親不是不疼你，只是他知道，你至少還有我心疼。而離兒，同孤兒無甚區別…少不得，為她留條路…也不是不相信我，只是不忍為難我…故而想著他一人一肩擔起，將所有煩心事了結…一心想著，我們只需順著他指的路走下去，又有你伯父、舅父的照應，也就順順當當的了。”

我不解道：“可為何…”母親轉向我的目光將我口中的言語堵了回去，母親搖了搖頭道：“一則你與江兒之事從未言明，倘若你們兩小無猜本就是兄妹情誼，我為你另擇佳偶便是…二則即便你二人有了小心思，大不了如你伯父、伯母所言，一同嫁過去也不為過…看上去似乎是個再穩妥不過的法子。可惜，女兒家的心思，你父親不懂！想著四方穩妥，其實哪一方都不穩妥。”

我心中生冷，垂首道：“娘，我不愿意！”聽得母親一身輕嘆：“娘也不愿意！倒也不全是想著委屈了你，而是擔心從此永無寧日！不死不休！”

聞語驚心，我急忙舉首望向母親，見母親目光凜冽，竟有灰敗之氣。我拽了母親的衣袖，安慰道：“娘，都會好的，別憂心，傷身子呢！”

母親就勢牽了我的手，暖暖笑道：“放心，南兒還沒嫁出去呢，我自然要養好身子，好好為我的南兒操持…腳下的路啊，不是越走越寬，就是越走越窄，既然你父親指的路是越走越窄，咱們就不去走，咱們跳出去，另走一條。”

見晚時分，園中風益發大了…

我的思緒如風中枝葉，搖擺不定，撿了話勸道：“娘，回吧，天色晚了，起風了。”扶著母親起了身，往園外走去，母親續道：“本來江兒是正好的，既然離兒動了心思，江兒又攔不住，再好也不好了。”

我心下一窒，腳步頓了頓，母親似未覺，依舊牽著我向前道：“本就是少年心性，還不知能否長久，一旁又來了個等著挑錯撿漏的…南兒，這是個死局！”

母親的一句話將我的心拽入深淵…

“死局！”

母親就這么不信他！還是不信旁的什么？總覺著有什么呼之欲出，偏偏就是不知是什么。母親接著道：“南兒，既是死局，我們就不入局，我們跳出去！”

我沉沉喘了口氣，踹踹問道：“娘，如何跳出去？”

母親停下了腳步，伸手撫了撫我的發間道：“本來若是沒有你父親的安排，你和江兒這樣的情形，差不多少也是定了。我再讓離兒以你嫡親姐姐的身份摘選個門當戶對的，風風光光嫁出去。你們姊妹相互扶持，有你伯父、舅父相幫，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聽母親所言，一切理所應當，又是水到渠成。我不解道：“爹爹沒有想到么？”

母親幽幽一嘆道：“大概你父親覺著讓離兒做我的女兒，我和離兒都不會愿意，你父親他，也不愿意。這樣一來，你父親一去，這世間除了你伯父，還有誰能護得住離兒？你父親，顧慮再三，別無選擇！”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父親兜了一大圈安置離兒，竟有這許多瑣碎心思。并非置我于不顧，而如母親所言，父親別無選擇。

我無奈問道：“娘，如今又該如何？”

母親安撫道：“南兒，這世間并非只江兒一個好的，只是我們目之所及，只見他。離兒嫁不得他人，你可以呀。娘知道，要你跳出這點心思，很難！可一時難總比一世難好！”

我只覺腦仁發炸，想對母親說不，卻開不得口。只聽得母親道：“娘委實不愿看著你，明知是個死局，仍舊一門心思鉆進去。娘說穿了，南兒跳出了那點兒心思，也就跳出了死局，自然能另尋一條路來走。只是，我的南兒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