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兒是清波在外公村子里最要好的朋友,她比清波小了3歲,但是辦起事來要比清波成熟穩重的多。外婆在世的時候經常拿春兒作“教育”清波的榜樣:你看人家春兒9歲就能織圍脖、壓面條、蒸饅頭,10歲就能跟著大人去地里澆地、割麥子,天天啥都不怕,啥都敢干!
不過清波跟春兒每天黏在一起并沒有學會春兒的能干,因為她們每天的活動都被打撲克、看電視、過家家占滿,偶爾清波被春兒帶著去地里割草,最后也能變成兩人狂歡的大舞臺。
這天,清波給外公找到戲曲頻道,調好音量確保外公可以清楚聽到之后就一路小跑到大姨村子西頭的公路上——她已經事先跟春兒約好在那里見面。
等到清波氣喘吁吁地跑過一條土溝,她一下子就看到騎在電動車上使勁朝自己揮手的春兒。
“清波姐,這里!”
“哦!”
春兒扎的馬尾有些蓬松,額頭和兩鬢的頭發有的凌亂地粘在皮膚上,有的在風中支棱著。剛剛17歲的春兒,已經是少白頭,染得黃色頭發中夾雜著許多白絲,曬得黝黑的胳膊又胖了許多,兩個手腕上分別緊緊地箍著一個白玉色手鐲,右手無名指上帶著一枚金黃色的戒指。
“你咋還這么白啊?你看我都曬成啥啦?”春兒一只腳踩在車的腳蹬上,另一只腳蹬在地上。
“你為啥不帶個帽子,穿個防曬衣?”
“這不出來得著急,忘了嗎?你咋不去我家,還非要我跑這一段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外婆去世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回村子里了,尤其是怕撞到我那幾個舅舅······”
“碰見就碰見唄,他們又不能把你吃了!”
“反正就是不想回去。”
遠處的樹木已經開始承接火紅的夕陽,一望無際的田野靜靜地躺在村莊身旁,從縣城里下班回來的車子漸漸多起來。
“啥時候辦婚禮?”
“快了,農歷10月初6。你到時能回來不?”
“看看吧,估計回不來吧。”
“大學里還能不讓請假了?”
“到時看吧。”
“我不管,反正你得來!”
“好,我盡量咯!真沒想到啊,你真的就要結婚啦,我腦子里還都是你在初中談戀愛的畫面吶!”
“那你看!對了,清波姐,你咋樣了?那個啥淹呀?水淹是不是?收到你給他的情書沒有?”
這一問,把清波輕松的心情頓時清掃得一干二凈。
春兒總是把那個男孩的名字說錯,他叫曹淹,是清波的同學,也是讓她“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男孩。
清波對曹淹的惦念從未停止,尤其是情書寄出之后未收到任何回音,更讓她心神不寧。但是一地雞毛的家事和外公的處境很少能讓她分一下心去想想自己的事情。
馬上就要離開前往另一座城市,清波內心的煎熬越來越濃烈,但是無處發泄。
清波最后一次與曹淹產生關聯是一通沒有交流的電話。
那是高考結束的第5天,也是情書寄出的第5天,清波借來了春兒的手機,她讓春兒在遠處等,不要偷聽她打電話。
清波腦子里一團亂麻,心跳不住地加劇。但是思緒再亂,曹淹家里的電話號碼始終清清楚楚地在她的腦海里一遍遍盤旋——那是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從別的同學的畢業留念冊里偷瞄到的,清波從來都是過目即忘,但對這7個數字卻刻骨銘心。
清波不停地吸氣呼氣,試圖緩解一點緊張,但根本無濟于事。
打通了電話要怎么開口呢?要怎么解釋自己有他家的電話號碼?怎么解釋為什么要給他打這一通電話?自己跟他連“普通朋友”這層關系都不明確,可是在某種程度上,兩人心里都明白彼此的特別,有長期處在一種只有你知我知的曖昧之中,但是,這萬一都是自己的想法呢?為什么不在畢業前拿出這份勇氣問明白呢?打這個電話目的是什么呢?自己跟他無論從哪方面都相差甚遠,是不是應該冷靜下來打消現在的危險念頭······
就在這種心煩意亂中,清波閉上眼像等待被砍頭一樣帶著一份決絕終于按下了被摩挲好久的撥打鍵。
“喂——”
是曹淹的聲音,那么熟悉的聲音,又透著那樣的疏遠。
除了曹淹的聲音,清波還聽到對面傳來陣陣嬉笑聲,很是熱鬧。
“喂?請問哪位?”
清波此時臉漲得通紅,臉上的汗順著發絲滑下、一顆一顆滴落到已經汗津津的脖子里。
“喂?”
情急之下,清波從喉嚨里擠出了一聲“喂——”
“曹公,打完了沒有啊?快點!”
“誰啊?不說話就掛了唄!”剛才那個催促的聲音突然離得好近。
“不知道,但好像·····”
清波急忙掛了電話。
他是聽出了自己的聲音嗎?我發出的聲音那么小,那么模糊,他真的能辨識出來嗎?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剛才我的聲音會讓他的心產生一絲波瀾嗎?現在沒有也沒關系,等到晚上,他一個人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情,會輾轉一會吧?他應該能聯想到做出這種行為的人是誰吧。
突然,有電話打過來,驚慌失措的清波一看號碼,是曹淹家的。
“喂······你是不是——”
“你小子怎么又在打電話,快過來啊,就等你一人了!詐騙電話你也敢回,趕緊掛了!”
“感覺不是——”
電話被掛斷了。
清波發呆了好一會才又重新感受到周圍的世界:旁邊是一個大水坑,上面漂浮著厚厚的一層細綠萍,一陣熱風吹過,浮萍之間相互擠了擠,并未散開。水坑四周雜亂地長著一些草本植物,有的生機盎然,有的已枯黃衰敗,有的開著黃的、紫的、紅的小花,有的結著黑的、綠的小果,草叢中飛舞著幾只黃色蝴蝶,兩只十分罕見的藍色蜻蜓立在一棵不知名的草頭上。
耳邊是聒噪的蟬鳴。
清波失魂落魄地朝春兒走去,剛剛發生的一切真像是在夢里,她很想哭,眼角確實已經浸潤了淚珠,她又感到很困,好想立馬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打完啦,姐?表白了嗎?”春兒激動地開著善意的玩笑。
清波勉強動了動嘴角,沒說一句話。
“姐,有信息,發給你的吧!”
清波從咋咋呼呼的春兒手中接過手機,看到上面信息寫著: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清波終于微笑著落下淚來。
“姐,你咋啦?咋突然不說話了?”
“我其實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我寫的信。”
“為什么啊?你不是托你班上最好的同學送的嗎?”
“是,但是,她也是讓她男朋友幫忙送的,他男朋友跟曹淹是好哥們兒,可是我一點也不了解那個男生,平時也沒怎么說過話。所以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會幫忙送信。”
“那你問了沒?”
清波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問一下呢?”
是啊,為什么不問一下呢?那可是她第一次寫給男孩子情書啊,并且特意向春兒拜師請她教自己把信紙疊成心的形狀。那一張張淡雅的彩色信紙,寫滿了清波真摯又細膩的情竇,小心翼翼折疊好的一個個彩色“心”寄托了清波所有的純情。
在細長的胡同中間,端端正正地擺放上一張課桌,一把椅子,一邊是青灰色磚墻,一邊是高低不平的泥土墻,一個坐得筆直的女孩子聚精會神地寫著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的長信,她的心里是那么的歡喜和興奮,幾乎一刻不停地想象著鐘情的男孩收到這些信時的景象,她的臉上時而泛起一層紅暈,時而泛起幾絲愁容,細細的光線灑下,為女孩的羞澀和期許鍍上一層光彩。
情書寄出,卻再杳無音信,清波抬頭望天空,并無一只鴻雁飛過,她低頭看溪水,也無魚兒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