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爺佝僂著腰走在出山的羊腸小道上。
秋風(fēng)吹過山間,讓劉大爺打了個寒顫。抬頭看看天空,卻分明艷陽高照。他停下腳步倚靠在斜坡的枯草上休息了片刻,捶了幾下老腰。繼而咬咬牙,繼續(xù)朝前邁開了顫顫巍巍的步子。
今天早晨他懷著必死的決心,在老伴的墳前喝了百草枯。在墳溝里躺了好一陣等待著臨死的痛苦,卻并未如愿以償。后來他猜自己喝的是假冒偽劣農(nóng)藥。假藥刺激的氣味薰得他難以忍受,爬起來一陣翻江倒海,直嘔了個天翻地覆眼冒金星,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這奸商,到了劉大爺尋死這當(dāng)兒,倒成了救命的活菩薩。
既然死不成,總得干點啥有意義的事。劉大爺這輩子,從本分到茍且,何曾想過“意義“兩字?一切行為不過遵從本能與本事而已。
走到了路卡處,守路人照例是認識劉大爺?shù)哪贻p仔,劉大爺卻不認識對方。生養(yǎng)孩子是件非常奇妙的事,養(yǎng)育自己家的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覺得含辛茹苦,看看別人家的卻仿佛吹口氣的功夫就長大成人了……想想村子里那些被圈養(yǎng)成半人半牲口的婦女,劉大爺心中一陣痙攣。造孽啊,十月懷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誰身上掉下的骨肉不是骨肉?
“劉大爺,您老出山去啊?”守路的小伙子熱情相問。
“嗯。外甥媳婦等著救命藥哩。我自個上城里買去?!眲⒋鬆斚肫鹌咴?,順口扯了個比較讓人信服的謊。
小伙子從小木屋里走出來,遞給劉大爺一個布袋子。
“里頭有餅,有瓶水?!毙』镒有χf,“路太遠,又不好走。您老路上小心些?!?/p>
劉大爺緊緊盯著小伙子,伸手擋開了他遞過來的袋子。吃人的嘴軟,他寧愿餓著也不想欠人情。
“拿著吧,大爺!”小伙子指指身后的小木屋,“我里頭還有?!?/p>
“那……謝謝了?!眲⒋鬆斀舆^袋子,佝僂著身子走過路卡,走向山外。
小伙子擔(dān)憂的望著劉大爺佝僂的背影,憐憫著他的年老力衰。
而小伙子不會知道,此刻的劉大爺已老淚縱橫。那同樣是對小伙子以及整個小山村的深重的愧疚和對自己最深切的同情。
青艾家。
“快快快!桃子姐姐。我送你去,別讓你媽等急了?!鼻喟瑺恐易拥氖?,邊走邊通話:“鐘叔,到了沒?我們馬上就出來了?!?/p>
見青艾咋咋呼呼,跟在后面的七月一臉無可奈何。
倒是歸心似箭的桃子顯得沉著穩(wěn)重。她不時看向七月,那是曾經(jīng)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如果……可是世事沒有如果。青艾看七月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而她和青艾的差距,她自己同樣心知肚明。
她就要見到朝思暮想三年的母親,那是她摯愛的親人,永遠永遠永遠血濃于水。眼前這兩個將她救出火坑的年輕人,將會是她永遠的朋友。
她任性的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迷迷糊糊的隨著青艾與七月上車又下車,恍如行走在夢中。直到一個女人撲過來將她緊緊抱住,口中不斷喊著“孩子,我的孩子”時,她才回過神來。
她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粗说纳n蒼白發(fā)和深深皺紋,以及臉上奔流不息的淚水。
“媽。”桃子夢囈般輕喚一聲。
女人流著淚拼命點頭。
“媽一一!”桃子嘶吼一聲,緊緊回抱著女人,“媽!媽!媽!……”
青艾扯著七月的胳膊,將自己的眼淚全都抹在月的衣服上。這場面,簡直要命。早知道母女劫后重逢是這種樣子,打死她都不會來。
七月心頭與鼻子都酸酸的。他輕輕拍著青艾的背,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廣場上人來人往。偶爾會有人停下來對幾人行注目禮。更多的人以為他們在拍一部低成本的煽情戲,扭頭或回頭望幾眼就都各走各路了。
三年的痛苦與無助,任你由單純到復(fù)雜,或由青絲到華發(fā),由笑靨如花到思緒如麻……
你的離合悲歡,從來都與路過者無關(guān)。果若有人與你感同身受深表同情,落于旁觀者眼里,也不過是戲精般的存在。
桃子輕輕推開媽媽,伸出纖細的手指,一點點抹去媽媽臉上的淚痕。那溫柔的神情,就像在哄一個撒嬌的嬰幼兒。
“媽,真的是我,我回來了?!碧易游⑿χ?。
“那些殺千刀的死騙子,今天騙我跑去鄰市,明天騙我跑去鄰省。不過也要感謝他們啊,若沒有那些關(guān)于你行蹤的謊言,媽媽早就被絕望擊倒了?!碧易計寢寭崦易拥哪?,眼中淚光閃動,“媽媽被騙慘了,才會將見面地點選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實在不敢再將住址透露給騙子了?!?/p>
個中滋味,連青艾如此神經(jīng)大條的人,也感覺到了悲涼。
“要不,我讓鐘叔先送你們回家吧。”青艾提議。
桃子拭去眼淚:“謝謝。那就麻煩你們了?!?/p>
“不麻煩!不麻煩!”青艾連忙搖手否定。
桃子媽媽此時才想起向七月他們道謝:“實在太感謝了。你們就是桃子的再生父母……”
桃子媽媽哽咽著說不下去了。七月與青艾沒見過這陣勢,頓時手足無措。
桃子走過來解圍:“好了,媽!回家了?!?/p>
青艾與桃子一左一右挽著桃子媽媽的手,走向已將車在廣場路邊停好的鐘叔。七月聳聳肩,瞬間變身為默契的小跟班。
桃子家。
從房子的格局、面積、裝潢來看,這曾經(jīng)是個殷實的家庭。然而現(xiàn)在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桃子媽媽在這三年中所承受的精神和經(jīng)濟的雙重壓力顯而易見。一個中年喪偶的女人,突然又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女兒,這雙重的打擊,不是足夠堅韌,一般人只怕早已精神失常。
桃子忙前忙后,很快端出來幾杯泡好的茶。杯子一塵不染,托盤雅致古樸,桃子人淡如菊,一切都顯得如此和諧靜好。
七月突然想哭。
桃子媽媽接過茶在茶幾上放好,拉著桃子在身邊坐下。她很想知道桃子這三年過得怎么樣,她習(xí)慣直言不諱。
于是,桃子講了假孕婦人販子,講了小山村,講了劉大爺父子,講了奪命崖,講了七月與青艾。最后,她猶豫了一下,講了村子里那些買來的女人,描述了她們其中性格剛烈者的半人半畜慘絕人寰的圈養(yǎng)生活。
桃子媽媽的嘴巴大張成O型,久久不能合攏。她難以置信的望著前面三個年輕人。
“那么,你們已經(jīng)報警了嗎?”她輕輕的問。
七月與青艾面面相覷,臉紅到耳根,根本沒有勇氣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
“這樣不行的?!彼恼Z氣仍然平和溫柔,眼淚卻如斷線的珍珠,“她們的父母會一直牽掛,擔(dān)心,揣測,度日如年,夜夜失眠,或在關(guān)于自己孩子的噩夢中驚醒……”
七月羞愧的低下了頭。他救出了他所見的被拐賣者一一葉櫻和桃子。對于其他只聽聞的受害者,他下意識選擇了回避和忘卻。這也算一種惡吧。
青艾見七月難過,不禁越發(fā)難過。她沒有目睹過那些女人受苦時的慘狀,自然也無法憑空生出許多同情和憤怒。她只是心隨七月而動,七月讓她救人她就救,七月讓她幫人她就幫。她本不是為善字而行善,只是為了讓喜歡的人心生喜歡。如此簡單。
桃子媽媽站起來,將衣服抻得平平整整。
“桃子,和媽媽去趟派出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