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凌風正和財務聊起放年假的事，人事部的座機卻突然響了。一般來說，平時大家都是微信或手機聯系，這個座機從月頭到月尾都難得響一次。

“你好，人事部。”凌風接起電話未語先笑，接著沉默了一會，又繼續“嗯嗯啊啊”地與電話那頭聊了起來，語氣客氣而周到，就連語調也與平日里不同，顯得格外殷勤。

這次打電話過來的是凌風的老熟人，勞動局的調解員關先生。就凌風的處境來說，顯然她應該采取一種嚴陣以待的態度，不過，凌風不同于一般的人事經理，心里既不慌也不亂，甚至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平日里，凌風少不得要跟勞動局的人打交道，在她的用心經營下，勞動局的人熟得跟她家親戚似的。

掛了電話，凌風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對辦公室其他人說道：“勞動局打電話過來了，公司離職人員投訴公司不給發工資。我現在過去一趟，有什么事電話聯系。”

冬日的暖陽懶洋洋地照在勞動局門前的空地上，旁邊的紫荊花樹葉子落得光禿禿的。記得上回過來時，可還是一籠翠綠呢。凌風悠然走進1號調解室，里面正坐著怒氣沖沖的3名前同事。這三個都是同一個大專院校出來的男同學，因為十分不滿離職一個月還沒有結清工資，直接告到了勞動局。凌風逢人便是三分笑，先是跟關先生等熟人點了點頭，朗聲又對他們三個喊道：“你們怎么啦？這么大個人還發脾氣呢？有什么事跟姐說，姐幫你處理。”

忘了從什么時候起，凌風每次看到這些十來二十歲的小孩，心里就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感傷，就好像自己青春已逝似的。

“凌風姐早點把工資給我們結了，我們也就不煩你了。”

“真是孩子氣。工資肯定會結的，只是現在公司遇到點困難。老板現在也是著急上火，前幾天還說沒能好好栽培你們怪可惜的。你們現在還小，不知道當家作主的難處。老板為了公司把房子都拿去抵押了。說到底，老板也是個可憐人。現在創業風險這么大，很不容易的……”

“別跟我們來這套。你就說吧，工資什么時候到賬？”

“你們現在是有急用是吧？需要多少我先借你。”

這句一說出口，再張揚跋扈的后生也不好意思再咄咄逼人。

大家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氣氛漸漸緩和下來。最后協商好，先發一半的工資給大家過年，另外一半過完年再發。

處理完這些事之后，回去公司時趕上了免費午餐。今天吃的是西紅柿炒蛋、清炒大白菜、五花肉燉粉條。食堂不論做什么都是一個味道——抹布味混合著醬油味。

凌風忍耐著扒了幾口飯，自從決定買門店起，為了多省點錢，凌風現在一天三頓都在公司吃。精明的老板不僅給員工提供工作餐，還給周邊的寫字樓提供外賣服務。食堂有六個員工，不論男女，都穿著統一的制服——白上衣、黑西褲：一個給自家員工打菜，兩個在后廚，一個在打包，還有一個在大廳里打掃衛生。

“晚上有空嗎？一起去吃烤肉怎么樣？”業務部的姚經理一邊在洗水池前洗著餐具一邊問凌風。自從凌風決定攢錢起，兩個人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一起約飯了，正要推辭，對方又輕輕補一句：“下了班家樂福旁邊的阿昌烤肉店，我等你。”

“再看吧，今天事情還挺多的。”凌風覺察到了他話里有話，不由得想要拒絕。

“今天我生日。”對方不容凌風拒絕，扭頭便走。

確實，凌風并不討厭業務部的姚經理，因為他幫過自己不少忙，而且跟他待著很放松，她甚至可以說對他有一點好感，所以才會經常和他往來。但凌風并不想在同事當中找對象——以后，她是計劃回家發展的。姚經理老家在湖北，兩年前又已經在龍城買了房，怎么看也不像是會跟著凌風回河南發展的良人。當然，還有一點就是凌風不喜歡跑業務的男人，因為他們總是透著股精明勁。是的，越是精明的女人，越是不喜歡精明的男人。當然啦，凌風并沒有打算把這些心里話當面說給姚經理聽。

下了班，凌風略略躊躇后還是來到了阿昌烤肉店。一進門便看到姚經理朝自己招手。不出所料，這次只請了凌風一個人。

凌風慢慢走了過去，對方站起了身請她落座。兩人同事好幾年，這是少有的正式。凌風還留意到，姚經理換了件新外套，頭發上也打了層啫喱。薄薄的肉片平鋪在烤盤上，散發著好聞的油脂香味。

她坐下后環顧四周，故作吃驚地問：“你部門人呢？”

姚經理打開一只氣泡酒，沿著玻璃杯緩緩倒入，可愛的氣泡從杯底升騰到杯面，然后慢慢聚攏成一片小小海洋。凌風端起酒杯，眼睛認真地盯著氣泡的變化，不忘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周旁的動靜。姚經理舉起酒杯與凌風碰了一下。

凌風反舌尖伸進了粉色的氣泡酒中，杯面立刻蕩起了小小的漣漪，無數小小的氣泡從口腔中炸裂開來。

凌風決定把主動權交給對方，自己則繼續裝聾作啞。

“記得你喜歡孜然多一點，辣椒少一點的。”姚經理利落地在肉片上撒著調料。一陣好聞的肉香鉆入鼻孔，工作了一天的凌風突然覺得好餓。

“生日快樂！”凌風從包里掏出一個紅包雙手遞上。

對方放下翻肉的夾子接了過來。

“時間真快，一眨眼我都32歲了。事業一事無成就算了，連女朋友都沒一個。”

“姚經理你太謙虛了。據我所知，你的收入已經比很多同齡人要好了，房子車子都有了。女朋友嘛，都是你挑人，輪不到別人挑你。”姚經理給凌風碗里夾了好幾塊肉。他腦門寬大，赤銅色的皮膚上刻著一些細小的紋路。平心而論，姚經理除了偶爾有點油膩，人品其實還不錯。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部門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大家都覺得我拿部門提成，責任輕工資多。呵，哪有那么好的事。”

凌風順著這個話題又聊起了人事這個崗位的苦惱。

姚經理看凌風這個樣子，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但是，他還是想把話挑明，說不定或許會有機會呢？

“凌風，你有想過一直留在龍城發展嗎？如果你愿意的話……”

凌風連忙打斷他：“不，我不會留下來。我得回河南照顧爸媽。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家不是還有個弟弟嗎？再說了，你過年可以回去啊。”

“那不一樣，人總得落葉歸根。”

姚經理還要再說什么，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不停地給凌風夾著菜，直到凌風的盤子再也裝不下為止。姚經理無法理解，凌風也無法讓他明白。

姚經理愣了愣神，一口氣喝干了杯里的酒，在眼睛深處泛起一層水氣，波濤洶涌的瞳孔看得人頭昏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