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以歌自斟自飲不予理會，只由著他胡鬧，發泄過了，便也就無礙了。

看著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忽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昔日，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同窗，人前何時有過這般狼狽模樣，從來都是前呼后擁浪蕩慣了的，自是那些循規蹈矩的孩子們最鄙夷的子弟，自小相見就分外眼紅，便是長大了也不見得好轉。

如今，雖不像小時候那般三言兩語不合，就要動起手來，若是大街上打個照面，仍是拐著彎的譏諷，到頭來，偏就想起他這么個喝酒的人來。

人吶！就是這么奇怪，討厭也好喜歡也罷，連自個兒都說不出來。

到底是浪跡歡場里的人，整壇的半生醉下了肚還能拍地叫板，活脫脫的市井無賴，若不是席以歌一旁看顧著，指不定就掉進池子里去了。

只見，那個時常跟在小侯爺身旁的小廝滿臉哭喪，正在興頭上耍酒瘋的主子哪是自己能照顧的了得，若是一個不小心磕著碰著了，回頭老夫人還不得扒了他的皮，看著那張臉快哭了似的，席以歌無奈，只好譴了人一同送了回去。

杯中的殘漬亂杯落在寒風里，將遠處的斜陽一點一點的攢起來，雖淺淡，卻也別樣舒心。

一陣冷風吹來，將天邊的燦金云彩瞬間就蕩成了黑暗，后來，席以歌倚在池邊，似是做了一場夢，長安城外的短垣古道邊，幾枝枯瘦的素色牡丹，驀地就印到繡布上，一對雙飛蝶飛過繡樓的檐角，轉瞬間便立了個淺笑的女子，落在檐角的宮燈在風里搖曳，不知怎的就幻化成了青草萋萋的孤墳，洛陽、長安，景象總在不停變換，模模糊糊中好似誰舉了一串糖葫蘆……

席以歌醒來時外頭正下著雪，透過半掩的窗戶，只見外頭白茫茫的雪，將屋里映一片通明，寂靜中只聽得炭燒的“劈哩叭啦”的，響個不停，火苗也旺的厲害。

席以歌倚在床頭，望著望著就怔了，想起了夢里的情景，心里清明的跟入了道似的，整個人卻輕松了不少，好似千頭萬緒終于理出了頭緒來。

一抬頭，便正好瞧見外頭，那覆在梅枝上的雪不堪重負終是掉在了地上，將地上生生砸出了一個坑，雖只是看著，便也忍不住笑了。

人事萬千，終不過是庸人自擾之，而他席以歌，便是那個庸人。

花小期本該是回洛陽的，可席老爺子卻說：“眼看著就是年關了，怎么著也得年后再回去”，理由一道接著一道，就是不松口，花小期無奈，亦不愿傷了老人的心，只得點頭應下。

時至年前，洛陽又傳信報平安，花小期總算是放下了心來，信上說：

花老爺子前幾日又在溫室里育出了一枝桃花，顏色比傾城居里的胭脂還好看；花辭又得了幾只上等的湘管，眼紅了好些人；前些年進府，現金在廚房當差的岳大娘今年抱上了孫子，逢人就說，嘴都笑得合不攏，樁樁件件俱是好的不能再好，獨獨沒有提及，那才貌俱佳的花家公子又入了誰家姑娘的眼。

信上的瘦金字愈發的好看了，花小期想，他們必是過的極好的，于是，研磨提筆當即就回了信。

說是：長安的牡丹沒有洛陽好看，席府的荷花開的極好，泱泱一大片，席家的老爺子說爹爹棋下的好，說是待身子好轉了就去洛陽同爹爹下棋，還有上回去廟里順便求了支簽，說她是天生好命，自是一生平安……滿紙筆墨，便是些無關緊要的瑣碎都寫上去了，卻始終沒提起席以歌半個字。

那個心心念念的人，什么時候就成了忌諱？

可能說什么？該說什么？

后來，花小期在席府的日子，真的就跟出了家的姑子一般清心寡欲，除了每日去探望席老爺子一番，便再沒出過院子，閑暇下來了就抄抄佛經看看書。

便是一旁的阿沅看了也忍不住打趣“跟出了家似的”，花小期愣了愣沒說話，忽的就想起了百里初。

記得她去世前的那半月里，花辭也隔三差五總是要抄上幾篇佛經，尋求清凈，好似這紅塵里的萬千瑣事，都能在里頭找到答案一般。

那時，她也像阿沅這般取笑他，如今，是報應到了。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席老爺子自十一月的一場大病過后，身子骨竟是越發的好，就連面色都帶著幾分紅潤。

席以歌見狀，便又心無掛牽的搬回了城外的別苑，花小期聽后，許久之后才彎著眼角笑，一顆心卻是揉了又揉。

每日抄經、看書、練字，一刻空閑也不留給自己，就連有時候下人夜起路過，還能瞧見里頭的影子正抄著佛經，之后也有人明著暗自勸了好幾回，總是被她一句“反正也是閑著”給駁了回來。

一旦閑下來，便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她怕有一天，突然就過不下去了。

可是，她還想好好的活下去呀，自小，她的日子就比旁人來的珍貴，所以，她不敢舍棄。

就連阿沅都看不下去了，偷偷去別苑找了席以歌，走到門口，人還沒見著就被攔了下來，許久才傳來句“不見”。

后來又瞞著花小期偷偷去了好幾次，同那守門的也小廝死纏爛打了好幾回，就是沒一次見著人過，心下無望忍不住嘆氣，平日里看似清冷的少爺，實則待誰都溫和，怎么就獨獨對少夫人這般無動于衷呢？

待回過神來，低頭就瞧見了案上的一大疊的經文，又忍不住悄悄紅了眼眶。

清長歲月里，又聽得：“屈小侯爺要同太傅家的小姐結親。”

消息一出，整個長安都熱鬧了，歡場里遇見了都要拱手道句：“恭喜小侯爺，聽說太傅千金長的才貌雙全，是我等討都討不來的福氣。”吹捧的就跟全天下就他屈小侯爺一個好命似的。

輕紗紅燭之下，只見有人舉了酒杯，將人捧的是天上有地下無，可人家那邊的當事人卻仍是無動于衷，只一徑笑盈盈的看著，就著美人手上的酒一杯又一杯，真真是活脫脫的浪子，末了還不知足，捉著美人涂著丹寇的手瞧的仔細，惹來懷中美人陣陣嬌笑。

燈火輝映下，只見那風流浪子就跟癡了似的，直直的盯著姑娘的手看，眼都不眨一下，也不知怎的，只聽見“噼里啪啦”的一陣碎響，再看去時，只見，那放蕩的浪子已是身在門外，地上的美人未及反應便劃破了手，哭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再看這邊，人都已經到了鬧市里，還能聽到身后的只言片語：

“也有這么一天……”

“太傅千金……”

“燕子回樓里頭的君莫問……”

不愿聽的偏要鉆進的耳朵，捏著袖子只一個勁的往前走，莽莽撞撞的也不知撞到了多少人。

那天夜里，花小期遇到屈小侯爺的時候，他正坐在燕子回樓的墻角跟上，夜風陣陣的吹，衣角翻飛的到處都是，他卻跟個沒事人似的一動都不動，不知在想什么。

待回過神來，便瞧見了眼前的花小期，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扯出了個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的笑，僵硬起身后，便踉踉蹌蹌的往就近的一條巷子里去了。

都說，屈小侯爺是天生的浪子，一顆心比天上的云還輕，可她怎么瞧見了個癡情種，還是一個浪子回頭的癡情種。

花小期失眠了許多回，卻是第一次走到城門口來，心里從未像今晚這般迫切的想回洛陽，無論山高水遠，只想靠在親人的肩上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將所有的傷心委屈都發泄出來。

心里頭迫切的想著，跑出來的時候衣服沒穿厚實，仍是單薄的可憐，待真的跑到了城門跟前，卻只是對著緊閉的城門站了半個時辰而已。

回來時，卻遇到同樣失魂落魄的屈小侯爺，那樣意氣風華的人，竟也有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可見，老天爺有時候也是公平的。

人活在這世上，誰沒個心，誰不會痛，她花小期也是個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誰不會，可到頭來還不是咬著牙齒將自個兒委屈著，便是到了這樣的地步，也不愿那人見了愧疚難受。

偏偏是在情竇初開的年華里遇上的，又怎能說放下就放得下，便是再苦，只要一想到那人，也就跟著甜了兩分。

有時候，花小期也會想，若是她運氣好些的話，晚兩年再遇上那人，那時候人也大了，懂得多了，興許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回鬧上一場，再過上個一年半載，就能忘的干干凈凈。

可偏偏……偏偏就不早不晚的，在這情竇初開的年華里遇上了。

這，大抵也是命中注定罷。

可是啊，這天總有不測風雨，大明宮里的是非更是從未停歇過，禮部的周侍郎被大理寺參了一本，說是當年揚州叛亂的時候，同徐敬業等逆賊勾結，欲行作亂犯上之舉。

“謀逆”的罪名一扣下，便是大羅金也救不了，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當即就下了獄。

滿朝文武百官看在眼里，卻沒一個敢站出來替他說話的，平日里交好的人都趕緊低頭后退兩步，生怕一個不小心連累了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