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許天。
毛子聽見許天的聲音，立刻站起身，從母親田萍懷里掙脫出來，奔向了許天。
“許老師！我爸爸媽媽回來了！”
稚嫩的童音早已經不見，變聲期的孩子，聲音有些粗、已經是半個男人了。
毛軍心里一絞，自己的兒子八年了還沒說上一句話，這會兒不先和自己這個親爹沉浸在重逢里，居然就撲到別人懷里去了。
好像許天才是他的親人一樣。
至于自己的親爹毛老爺子，那態度更是——
“許老師說的是?！泵蠣斪佑樞?，朝著許天看去的眼神里有著不言而喻的喜歡、尊敬和依賴。
毛軍心里有一瞬不是滋味。
站起身，平視這個年紀足足小自己十幾歲的青年。
電視上看大許天的時候，總以為是濾鏡的關系，看起來有一種清秀感，不想這會兒看到了許天本人比電視上更加溫和。
他的穿著比起毛軍甚至更加破舊簡單些，和村民們幾乎沒什么區別，但就是那站姿和氣質里，自帶一股書卷氣，格外地引人注目。
許天看著毛軍，微微頷首，露出一個微笑。
“您好，毛先生?！?/p>
毛軍猶豫著，不太愿意向許天打招呼，冷著臉點了個頭就算完事。
毛老爺子不樂意了，冷著臉對毛軍道，“你對許老師這個態度算怎么回事？”
別人都可以不尊敬許天，但是他毛家，可是虧欠了許天大大的恩情，他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做一個不懂感恩的人。
當初毛子被川羊村的大牛勒索，是許天化解了這場矛盾；而老爺子自己身體不好倒在家里，也是許天和宋哲一路背著自己爬下山，姚曼筠開著幾十萬的路虎一路飆車送去醫院的，掛號費、手術費、住院費全是人家墊付的。
雖然對于姚曼筠的家世而言，即便這大幾萬的錢也就只是九牛一毛，可是人家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事后姚曼筠也明確表達過，不用毛家人還這筆錢，更從來不用這件事來做文章。
為此，毛老爺子怎么可能看著自家兒子去冒犯救命恩人？
毛軍看了許天一眼，心里還有些不服氣，但是礙于老爺子好不容易才讓他們站起了身，不敢再造次了。
等村民們各自回了各自的家，毛軍和田萍一起進了屋，發現家里比想象中要井井有條一點。
地里種著的莊稼已經發起了碧綠的小苗，原本破舊的屋子補了瓦片和泥漿，院子里的壇子里不像從前腌著醬菜，轉而當做了儲存水用的水桶。
想著自家老父親一個人上房去補瓦片的樣子，毛軍忍不住心里一酸，這八年，他不止沒能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也沒有履行一個兒子的義務。
“爸，這些年我對不起你和兒子……”毛軍覺得自己壓根就不是東西，他轉過身，卻見毛老爺子看著自己的眼神依舊冷淡。
“爸？”毛軍心里一陣抖。
老爺子的表情并不友好，一如他的聲音，“剛剛在外面，鄉親們看著，所以我也不刁難你們?？墒沁@人是自己給自己面子的。你們自己說說，一走就是八年，毛子我一口飯一口飯喂大的，逢年過節不回來，報個消息又不肯，你們夫妻兩個，現在主意可是打得挺正的，真把我這老頭子當成是給你們帶孩子的保姆了是吧？”
看到自己的兒子，老爺子心里其實也激動，也高興，一家團聚，哪有不開心的？
可是他心里頭怨，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熬了那么多年，眼見著自己一個人年紀越發的大，毛子卻還只是個沒成年的小孩子，他其實比誰都怕。
怕兒子兒媳一直不回來；
怕自己沒照顧好毛子這個從小沒爹沒娘的孩子；
更怕自己撒手人寰太早，還沒把毛子養到成年，就一個人撇下他；
之前老爺子一個人咬著牙忍著，做好了這輩子沒有兒子兒媳的準備，用一種近乎視死如歸的覺悟把毛子拉扯大，現在兩個等了多年的人回來了，他老爺子一下子還真不知道該用什么態度面對他們。
之前生過大病的時候，天天臥床不起，老人的心里別提多難過了。
他多怕自己這把老骨頭轉身成了需要別人照顧的對象？
越回想當初的情況，越覺得驚慌和后怕，看著眼前沒有盡過職責義務的一對夫妻，越覺得生氣。
如果不是許天剛剛幫這對逆子說話，老爺子其實是真的有心把這兩人關在門外讓他們跪上一天一夜的。
毛軍看著自家老父親那張滄桑年邁的臉，知道他是氣的狠了，不敢多說什么。只是低下了頭，站在門口，也不敢進屋里去。
“爸……”他聲音很弱，戰戰兢兢看著毛老爺子。
田萍比他更加忐忑，因為當初說要去城里打工賺錢發展，說肯定能發家致富的，是她。
想到當初信誓旦旦說要把老爺子和毛子將來都接到城里的豪言壯語，田萍把頭低下去，低到了塵埃里去。
抬不起頭，真的抬不起頭來。
毛子的爺爺并不理會這兩人，只是冷冷看了一眼，吆喝道，“毛子，走，咱們做飯去?！?/p>
毛子有些好奇有些渴望地看了看田萍——他從小都在渴望的母親——想了想，還是偷偷在她耳邊說，“我等爺爺消氣了再跟你講話，媽……媽媽?！?/p>
他這聲媽媽叫得有些遲疑，田萍心里更是一酸，來不及應聲，就見毛子轉身跟著老爺子去忙活了。
夫婦倆對視一眼，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毛子家的午飯吃得簡單，地里自家種的青椒摘兩個，自家的雞籠摸兩個雞蛋，豆瓣醬一炒，配兩個蒸好的饅頭。
毛子還有一個紙盒裝的牛奶，帶吸管的那種。
看起來似乎挺滋潤的。
毛軍的內疚感打消了一些，畢竟就算他夫婦兩個不在，這一老一小的日子也沒有虧待自己不是？
“爸，這些年辛苦你照顧毛子了，還好看到你身子骨還算硬朗。”毛軍向老爺子低頭，訕訕笑著。
老爺子看著毛軍，冷冷一笑，“所以，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