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抱著我回家，街上沒有光，父親抱著我走得很慢。我裹在父親西裝里，一點兒也不暖和。西裝很薄很涼。我貼著父親胸脯，臉全埋進父親身子里。我不停地往父親身子里拱，身體來回搖擺扭動，總覺得不舒服。父親仍抱著我往前走，他手臂長長的環住我，彎彎的很牢固。不管我怎么動，身子總是在父親胸前，掉不到地上。

我動了一會兒累了，就把頭拿出來透氣。一股涼氣撲到臉上，我哆嗦了一下，抬頭對父親說：“我想尿尿。”

父親不說話，抱著我往回走。我以為父親沒聽見又大聲說：“我想尿尿。”

父親低下頭來，街上很黑。我只看到一團黑影低了下來，聽到沉悶的聲音，“快到家了。”

我仰頭看著父親黑黑的頭顱晃動在黑黑的街道中間，黑黑的樹木根根立著，連成一片黑林。黑黑滾滾的河流罩在上面，滾動洶涌。周圍都是河水奔流的聲音，帶起一陣陣涼氣，竄進我脖子里，掃過我抓著父親衣領的手指，傷口有些疼。

等我迷迷糊糊地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我才想起來今天要開家長會。父親忙，肯定沒去。時叔叔和徐阿姨好像不知道我要開家長會，應該也沒去吧。

我走到客廳，突然沖書桌走過去。我突然來了好奇，父親的書桌上到底有什么？

黃黃的紙張有些掉渣兒，上面密密麻麻地糊著一層數字。字很小很整齊，我看得眼睛發暈。我用手戳戳紙邊兒，嘴角兒不自知地小心翼翼地上揚著，格外開心。我偷偷收回手，看看周圍，才想起父親早就去上班了，家里沒人。心瞬間就落了下來，眼里澀澀的。我在書桌前立了一會兒，吐出一口氣。

這是我第一次嘆氣，輕輕地吐出來，胸腔收縮在一起，身子梗了一下。從這以后我學會了嘆氣。一嘆氣身子就向前梗，上身有些駝。

我繞開書桌，走回了自己房間。我坐在床上輕輕踢腿，突然覺得房間很大很大。雖然我的房間只有一張床，往常寫作業時蹲在床邊，總想屋子大一些，能擺開一張父親那樣的書桌。今天卻覺得房間格外大，大得有些冷。

我想著班里現在的情景，老師在問“哪位是羅歸的家長？”然后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只看到一個空空的椅子，她眼神尋了一陣兒，就將夸獎的話咽回肚子里。她或許會踮起腳多問幾遍，班里的家長也會左右看看，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發現那張空桌子。

我想著老師踮腳的樣子，輕輕地笑了一聲。又想到自己空空的桌椅，眼里澀澀的。

我覺得脖子里竄出一股冷氣，就像昨天晚上的風掃一樣，很冷很涼，讓我有些瑟縮。我縮了一下脖子，突然有人打簾子進來了。

“徐阿姨！”我跳下床撲進徐阿姨懷里。

徐阿姨摟著我笑著說：“今天老師表揚你了，考了第三名。歸歸真棒！”

我從徐阿姨身子里探出來，抬頭看著徐阿姨，心里忽而溫溫的，就像吃了一碗徐阿姨親手搟的面條，不冷不熱正合適。

徐阿姨說今天父親不回來，讓我去她家住一晚。我點點頭，呆呆地站在原地，等著徐阿姨給我戴上帽子圍上圍巾。

一進門我就看到茶幾上放著一本小小的連環畫，我坐在沙發上看連環畫。藍色書皮上畫的人物很猙獰，是一個梁山好漢，是誰呢？舞著兩把大斧子，黑黑的臉就像黑板一樣，不，比黑板還要黑。我皺眉看著這個人物，腦子里飛快地想，他是誰呢？我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來。

這套連壞畫我們班的小貓眼有一套。他父母都是什么廠子的，家里很有錢，每次一有什么新出的小人書，總是他第一個拿到，然后就是我。時叔叔時常會在下班后笑吟吟地遞給我一本小人書，有的是一首首兒歌，四句的古詩；有的是各種各樣的小人，很好看，黑黑白白的咧嘴瞪眼。班上有小人書的同學不多，大多數時候只小貓眼和我有。

課下我和李薇一起看小人書，不跑出去玩。她總是用胳膊托著下巴枕在桌子上，歪頭笑著和我一起看小人書。她笑也不出聲，只露出白白奶奶的小牙，尖尖的很有趣。

我覺得李薇好像并不喜歡看小人書，她大多數時候只是對著我這邊笑。我喜歡李薇歪頭時露出的小牙，我看著她的小牙就忘翻頁了，或者多翻了幾頁。李薇總是笑著，不說話靜靜趴在桌子上。

我狠狠地搖搖頭，眼前轉了幾下。我撫著沙發想站起來，聽見門“咔”一聲開了。

“歸歸。”時叔叔放下布袋子把我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