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人一路無話到了吳曉家門口,吳曉推開門,行過一個小小的庭院,眾人都脫鞋進屋。屋內的地面是磚地而不是泥地,到底還是和農家不一樣,但是看看屋內陳設,仍是空空如也,只有最簡單的坐席埃幾。
然后便是行禮就坐。
剛一坐下,云娘就忍不住詢問:“今天,我們三郎可還好?那縣令有沒有又上刑了?”
看著云娘滿臉的關切焦急,吳曉只淡淡地說道:“昨日已經跟你說了。只要他一天不招出同伙的去向,還是會打下去的。畢竟人贓俱獲,他是抵賴不掉的。”
云娘聞言身子一下就塌軟了,卻沒有再哭,而是把期冀的目光看向了荀羽。
荀羽卻不看她,而是正色面對吳曉拜道,“不知閣下認為此案是否是雷三郎所為?”
吳曉一怔,笑道,“公子說笑了。我不過是一個小卒,案子的事情哪里是我能決斷的。”
荀羽再問:“不知閣下認為此案是否是雷三郎所為?”
“他現在人贓俱在,如若說他不是,恐怕也沒有人會相信。”
“那,雷三郎被捕后可說過自己為何半夜在山頂?”
“當時并未說,回去之后倒是說了是,是什么什么觀星。”吳曉極力回憶道:“不過都當是嚴刑之下的信口胡謅。”
不顯立刻從包袱中取出了帶上的兩冊書,欲起身上前遞去,又反應過來,將書冊伸向坐對面的二郎,眼神示意他遞給吳曉。不顯心里萬分感慨,男女之防,防他大爺。
二郎起身接過書,恭敬的彎腰遞給了吳曉。
吳曉疑惑的接過書冊,翻開便看見迎面而來的字——歲星經。“這,這是……”吳曉更加疑惑了。
“是那雷三郎的書,他當天確實是在夜觀星相。”荀羽不緊不慢的回答。
“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書?”吳曉驚訝的看著荀羽。
荀羽看了一眼云娘。
云娘忙回答:“不知公子還記不記得兩年前有那么一個老人家到了我們家來。我們都以為他是無家可歸,所以外出乞食。實際上他是讀過書的人,只是在外面游歷。他見我三郎眼睛很好,就收了三郎為徒,晚上帶著去山頂上觀星。這些書也都是他留下的。”
在吳曉看來如果真如他們所說,那雷三郎深夜在那里就有理由了。后面的話都是拷打出來的,也不足為信。只是,是否要幫這些人呢。吳曉看著手里的手冊,不禁感慨自己還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素聞閣下斷案英明,從細微處著手,以理服人,而非其他官吏一般,只以刑罰為用。依閣下多年經驗,這個案子就沒有可疑之處?畢竟人命關天,并且一條人命往往也牽扯著兩家人。還望公子能夠審慎明斷!”荀羽進一步問道。因他知道現下能在案子中起作用的就眼前這個人,如果他也認為這個案子是雷三郎所犯,那么縱使能使錢讓他辦事兒,恐怕也查不出個什么來。并且,萬一,真的是雷三郎為他人所惑,犯下了這樁案子呢,畢竟人心難測。
“公子謬贊了。”雖然是奉承話,吳曉還是很受用的,“當夜高家失竊,我們兩路人極力追捕。雖不見盜賊的蹤影,但是方向是對的,最后在山頂上抓住了雷三郎。我當時看他并沒有面色發紅,氣喘吁吁,臉上衣袖也無一滴汗水,完全沒有長奔逃命后的樣子。且看他神色只有驚訝,并無賊人被捕后的恐懼絕望。”
“既然這樣,你們為什么還要抓了他回去拷打呢?你為什么不說呢?”云娘質問道。話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低頭小心的瞄了一眼吳曉的臉色。那吳曉雖沒有立即拉下臉來,但是也稍有不悅。
荀羽接言圓了一下話,“官府辦差也有自己的規矩,雖有疑問,但是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出現一個人,肯定是要帶回去好好問話的。”
吳曉面色稍霽:“公子說的不錯。在抓了雷三郎之后,我仍派了一隊人繼續沿路追下去,但是一點蹤跡都沒有。”
本想再好好看看那書,旁邊的少年還站在侯著,吳曉只好把書遞還給了那少年。
二郎執著地站在那里倒不是不識趣,只是這書姐姐想要都沒能拿走,哪能平白給了旁人。
荀羽也基本肯定了,那縣令定是急著要破案。眼前就有這么一個嫌犯,自然是先打,打到招認為止。那雷三郎扛不住酷刑,就自誣為盜。可是如果是這樣,那埋賊贓盜地方應該就是胡亂編的,又怎么會真的挖出了東西呢?
看著吳曉的神色,荀羽估計著他已經相信了雷三郎三分。但是要讓他肯幫忙,錢還是要使的,便眼神示意不顯。
不顯自然會意,但是拿多少呢?拿少了干不成事兒,拿多了虧得慌。不顯只好皺著眉用眼神詢問師傅。
荀羽瞧著不顯心疼的樣子,不禁笑了出來,但現在這個情景,實在不適合,忙又斂了笑容,干脆起身走到不顯處。取出不顯身旁的包袱,從里面掏出了一金,走到了吳曉面前,微微鞠躬道:“還望閣下查明真相,換三郎一個公道。這是在下孝敬的車馬費,還請笑納。”
吳曉看見這錢眼中亮了一下卻沒有立刻伸手去接。這一金可不是普通數目,用這個錢或許能當得了去洛陽的路費了。可是看著眼前這位公子,他心中偏生出了一股傲氣。他能為不相干的人奔走幫忙,自己是官府差役,偏還不能為百姓著想了嗎?吳曉從小聰慧,喜好讀書,自認為雖稱不上學識淵博,但是也不會比那些世家子弟差到哪里去。只可惜,沒有出身背景,任你再是學富五車,也是枉然,做一個官差小卒已經是極限了。
見吳曉遲遲沒有接過去,荀羽有些驚訝的看著對方,思索著是不是此人太貪,嫌錢少了。正思考著要不要再拿出些錢來,就聽見那吳曉說:“公子好意我心領了。為縣衙辦事是我的職責,無須什么車馬費。既然這個案子有說不通的地方,那就該我去查。”
荀羽本想著是否是客套話,但看吳曉神色肅然,便有些理不清了。當初云娘的錢他是收了的啊,難道是被中間人拿去了?想了想,荀羽便安然坐了回去,對不顯道:“不顯,你們去買些酒菜回來作宵夜。我們今天怕是要叨擾公子了。”
不顯站起身來,就去攙扶云娘。顯然云娘想繼續在這里聽下去,但是礙于不顯的手一直伸著,只好也起身。二郎隨即也起身跟隨著不顯一起出去了,雖然也跟著不顯叫師傅,可是二郎對這個師傅還是很陌生的,而跟著不顯雖然才短短幾天,但是卻很自然的親近,大概就是緣分吧。
既然是有求于人,那自然是往這街上最大最好的酒樓去。可是不顯倒不著急,反而拉著兩人逛上了。云娘沒有那個心情,只默默跟隨著。不顯在一家賣布料的鋪子前停下了,拉著二郎便就去左瞧瞧右看看。云娘只站在店外,雖然著急,卻也不敢催促。
那店家在兩人一進門就立刻滿臉堆笑的迎了上去:“姑娘是買了布料自己做衣裳?這邊兒有今年最新的花樣,那可是現如今洛陽最時興的花樣。”
“我不買,給我弟弟買,你這里哪個料子最好?”不顯并未回頭理他,仍是專心的看著,畢竟從來沒有買過男子穿的衣裳,不知道怎么挑選。
那店家看著跟著的這個少年,模樣雖好,衣著確是實實在在農家人穿的粗布麻衣,看著和這姑娘不是一路人。不過來的都是客,店家忙又笑道:“這位公子生的俊俏,您看這邊兒這匹,您摸著面料,瞧瞧這顏色,和公子很是相襯。”
不顯對于店家的吹捧很受用,笑著打量著二郎:“我弟弟確實是相貌俊秀,隨我。誒,二郎,你覺得如何?”自從帶上了二郎,不顯就決定要將他當親弟弟對待,都是沒有了父母的人。自己命好,有了師傅照顧,才免受了那么些苦。自己也要像師傅待自己一般對待他。
“姐姐,我這一身挺好的,不需要再買了。”二郎低著頭,扯著衣裳,心里一半感動一半酸楚。
不顯自然曉得是他舍不得自己花錢,“可是咱們走的匆忙,你就這一身衣裳,總不能穿個十年八載吧。”然后轉頭對店家說:“我們在這里大約停留不了幾天,你這衣裳多久能做好?”
店家這下笑得極為真誠,一個年輕姑娘帶一個少年,這不是送上門的肥羊嘛,忙道:“姑娘時間緊,咱們加緊做,兩天便成,就是工錢,可能就……嘿嘿。”
“沒問題。”不顯回答的很是爽朗,“那你帶我弟去量衣服吧。”
“好嘞,請里屋量一下身量。”店家客氣的一彎腰,向二郎做了個請的姿勢。
二郎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恭敬的對待,怔了一下。
不顯見他晃神就一把把他推入內間。
店家見二郎進屋,便伸直了扯著嗓子喊道:“二子,迎客。”然后轉過身對著不顯笑道:“那姑娘,您先給個定金,兩日后來取便是了。”
“一共多少錢?”不顯也很是真誠的笑道。
然后兩人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的拉扯起了價格。雖然對方還價太厲害了,但是店家再怎么也舍不得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呀!最終在二郎出來之前兩人還是敲定了一個讓不顯滿意的價格。
不顯拉著二郎滿意的走了出來,女子嘛,一買東西就高興,也不管是買給誰,只要買了就開心,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三人終于走到了這縣里最好的酒樓前。只可惜這縣并不富庶,最大最好的酒樓也就比普通的店大了一點,內里裝飾好了那么一點,價格也只高了那么一點點。因此不顯難得大方的要了最好的酒菜。付了帳,讓二郎幫忙提著食盒,不顯喜滋滋的往回走,小地方就是好,東西便宜不少啊。雖然云娘急著想回去,但是不顯還是慢慢的走著,仍舊東瞧瞧西看看,為的就是讓師傅有更多時間和那吳曉深談。相信憑師傅的口才,說服一個人還是沒什么問題的。云娘關心則亂,他們的商量還是不要讓云娘聽了好。快到門口時,不顯還是忍不住停步,轉身對云娘說:“云娘,天色已晚,你晚上一個人走山路回家不安全,現在就先回去吧。”
云娘忙搖頭道:“不怕,這山路我走過千百回了,安全得很。”
不顯猶豫了一下,準備硬著頭皮跟她把話說明白。旁邊的二郎插話道:“你在這里也無用,不如回去好生歇著,養好精神。你們家三郎萬一出來了,他一身的傷還需要你照顧,你若自己倒下了,誰來照顧他呢?而且如果后面要你幫忙的話,我們一定會找你去的,到時候你也得有精神吶。”
云娘張了張口想說什么,終于認可了二郎的話,和兩人道別之后轉身走了。
看著云娘頹然的背影,不顯感慨,前日里那個爽朗愛笑的云娘,才兩天就已經像換了一個人。
不顯兩人還沒有進門,便聽見了兩人高談闊論的聲音,還夾雜著爽朗的笑聲,和走的時候氣氛完全不同了。不顯低頭看了看裝著的酒菜,拿進去吧怕擾了他們,不拿吧又不能一直在外面站著,師傅等會兒也會找。正踟躕著,旁邊的二郎拉著拉不顯的衣袖:“姐姐,進去吧。”
不顯一笑,“好哇。”兩人便提成食盒進了屋,將酒菜一邊布置到兩人矮幾前,一邊斟酒。
二人絲毫不受干擾,荀羽繼續說著:“今日和閣下一番交談,很是暢快。你說的不錯,那些世家子弟能有什么不同的?自小讀圣賢書,用度極盡奢華,出入馬車隨行,自以為氣派不凡,高人一等。后面再倚仗著家世,舉孝廉,入朝作官,高談闊論,言祖宗之法,斗宦官外戚,圖個萬人稱道,明留史冊。可是于國于民,又有什么益處?”
“說的不錯!”那吳曉也情緒激昂,還未喝酒,倒像已經喝醉了一般,臉紅的不得了,眼睛里閃著亮光。“來,我敬你一杯!“說著舉起酒杯向著荀羽。兩人仰頭一干,不顯繼續倒酒,見二人喝的快,干脆也不落座,就站在旁邊侍候著。
“宦官外戚和那些世家大族斗得你死我活,看起來世家子弟是正義得多,說得好聽,匡扶朝政。哼,可誰管草民死活了?該兼并的土地,誰沒有兼并?該放的子貸金錢,誰沒有放?不過是誰多誰少的問題。”吳曉越發激動,嗓門也越來越大,帶著憤怒和蔑視,和剛才那個客氣冷漠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閣下說的是。”荀羽卻沒有吳曉那樣的憤怒,仍是平平淡淡的,只是眼神里更多了幾分沉重,又仰頭灌了自己一杯酒。
不顯皺著眉頭,看著師傅,又轉頭厭惡的看了一眼那吳曉,在心里轉了轉,裝傻插話道:“公子說的話我明白,可你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我去過成都,那里的湔堋便是秦時的太守李冰大人修建的。自從有了這個湔堋,岷江的水再也沒有泛濫成災,而是灌溉良田。成都也才由之前水災旱災不斷的地方變成了如今天下富庶的地方。你若說當官的只為朝堂斗爭,我第一個不服。”
聽完這話,荀羽面色稍動,卻沒有說話。而那吳曉終于正眼瞧著站在荀羽身后這個昂著頭,不服氣的女子。吳曉神色有些尷尬,但沒有因為被反駁而生氣,反而忽然起了興致,想看看這個女子還能說出什么樣的話,便繼續道:“可這樣為國為民的,古往今來有幾人呢?”
不顯看著對方挑釁的臉色,心里聚起了氣,答道:“那宦官的門人賓客不是搶我們百姓的田地財物,身邊的人更是燒殺搶掠,奸淫女子,什么惡事都做的出來?對付這樣的惡人,那些大人難道不是好人嗎?不是解救百姓的人嗎?”
吳曉饒有興致繼續逗下去:“可他們也兼并土地,奴仆成群。你見哪個世家貴族沒錢的?錢從哪里來的?不過是趁農民災年無食,只能賤賣田地,田地沒得賣來,就自賣為奴。豐年的時候,就在谷物出來的時候壓低價格,最低的低到五錢一石谷子!不賣還不行,等到要繳納口賦沒錢的時候,再怎么便宜,也得賣了不是?咱們草民到需要買鹽、耕地的鐵器等等的時候,那價格又被拉到極高。買低賣高,這是買賣嗎,和趁火打劫有什么不同?”
瞄了一眼背影更沉重的師傅,不顯簡直要冒火了,這個吳曉不會看人臉色嗎,是傻嗎?
“公子說的都是實情,我也聽懂了,說的是有錢人家趁了農民日子難過的時候就打劫。但是沒有說農民為什么日子難過啊,這也是那些,那些世家大族造成的嗎?”
沒有注意到荀羽臉色的變化,吳曉專注于這場辯論,沒想到今天遇到了知己,還遇到了對手,高興得吳曉簡直要搓手了。這話問到了點子上,為何農民一直難以生存,守不住自己的土地,甚至還要賣身為奴為婢才能活得下去?
荀羽此時終于睜開了眼,悠悠的說道:“五口之家,種地百畝,每年約收粟100石,最多150石,除去食用和田租,還剩約50石。在繳納算賦、口賦以及更賦之后幾乎沒有剩余,如果再算上種子、耕畜、農具以及衣著、鹽等等花銷,就只能借貸了。勤勞的人家耕作之后繼續種桑養蠶、織布紡麻倒還是可以支撐過去。可若稍一遇上災年,立時便破產。”說完便自顧自灌下了一杯酒。
這帳算的細,卻也是最真的,一時間屋內沒有人再說話。吳曉也不要旁邊的二郎替他倒酒了,只是一個勁的猛灌。不顯看他的樣子也不再開口,心里擔心著師傅,眼角余光又瞧見二郎低著頭用袖口偷偷擦眼淚,只怕他又想到了他父親是如何艱難度日,最終無路可走犯下大錯的。
這個話不能再聊下去了!
“天下的人由天下人去擔心,要不,咱們還是想想眼前的這個雷三郎該怎么辦吧。”不顯終于打破了沉默。
“姑娘說的是,明天我先去失竊的高家再查看一番,看有沒有什么線索。”吳曉正色道。
“那我們可以一起去嗎?”雖然剛頂撞了別人,但是不顯仍厚著臉皮問。說實話,做買賣這幾年,不顯的臉皮以及由最初的吹彈可破到了如今城墻般厚了。為達目的,臉面是什么,能吃嗎?
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吳曉覺得還挺有意思的,讓他們一起去,說不定還能幫上忙,不過仍是逗她:“讓你去干嘛?幫我們端茶倒水?”
不顯咬著牙根道:“公子為民奔波辛勞,小女子替您端茶倒水,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