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到了春季,正是賞花的好時候,不顯今日吃過早午飯就在荀府的花園里,歪在亭子里的長塌上歇著,腦子放空,眼神跟著花朵上的蜜蜂、蝴蝶游走。
左邊走來了吃飽飯的李史,晃晃悠悠地,“喲,今兒看你狀態不錯啊,還能在這里賞花游玩了。”
不顯眼皮都沒抬一下,懶懶地回復道:“昨天腦子里一整晚都在想事兒,越想越亂越想越亂,足足想了一整夜。今早上起來是又困又睡不著,就只能這樣了。”
“所以叫你放寬了心嘛,你整日地把別人的事情這么放在心上,偏偏自己還無能為力,你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你再廢話就出去,別在我耳根子邊吵吵。”不顯沒好氣道。
“得,我不說了行吧。”
李史就這么陪著不顯一起閑著望蝴蝶,不久遠遠地穿來隱隱的琴聲,一聲一聲泛地人心生漣漪。
“這彈琴的人,似乎有些愁苦。”
不顯晃晃腦袋,“沒聽出來。我覺著挺好聽的啊。”
“你懂什么,這琴同其他樂器不同,最是能顯彈琴者的神思。我看這人是個愁苦的女子。誒~你說這荀府中愁苦的女子能有誰啊?”
不顯還沒繼續搭話,瞧見遠處有一雙腳走了過來,使勁抬了抬腦袋,看清是誰后不顯趕緊端正了姿態,乖巧巧地喊了聲“師父”。
“坐在這里賞花嗎?”
“嗯,賞花,師父,你府中的花養的真好,比我們之前院子里稀稀拉拉的花好多了。”
荀羽臉上終于泛起了輕松,虛望向遠處,似乎真的在看遠方的什么東西,“你還說,之前院子里的花你年年買,年年死,那花只能是開那一季就被你種死了。”
“師父,這不怪我,我又不是專門的花匠,而且這些花實在是嬌弱了些,不比我們院子里的那幾顆梧桐樹,沒人管沒人理不還是年年枝繁葉茂的嗎?”
“就你理由多!”
“對了,師父,你府上的人不僅花種的好,琴彈的也真好聽。”
荀羽的眼神被拉了回來,臉上的自在也沒了,站著那里靜靜聽著琴聲。
不顯不知道又是哪里說錯話,師父又不大開心了,遂岔開了話題,“誒,師父,你今日怎么在府里啊?”
“我們逢五休一,今天是五休日。對了,你們來府中幾天了,我日日晚歸,好像還沒有帶你們正式見過我的夫人。走吧,今日剛好有空。”
不顯哦了一聲,踟躕不前,吞吞吐吐道:“師父,那我叫夫人什么啊?論理我叫你師父,是不是就該叫夫人師娘啊?可是夫人年紀輕輕的,不就被我叫老啦?”
荀羽轉身背對著二人,帶頭走在前面,臉上帶著一絲苦笑,“你還是直接叫夫人就好了。走吧。”
“哦。”不顯拖拖拉拉走在后面,故意跟荀羽拉開了一點距離,對旁邊一臉好戲的李史悄悄耳語道:“李史,你說為什么師父突然要讓我們去見夫人啊?咱們來府里幾天了也沒去見過啊?而且過幾天我們就走了,見夫人做什么啊?”
李史一臉故弄玄虛的模樣,“這個嘛……嗯……其實答案很簡單,你問你師父不就好了?”
“滾!”
荀羽注意到了后面兩人如常的爭斗吵鬧,面上毫無表情,只是空空地望著前方。
曹婉兒的院子是在荀府最深處,距離客房和花園都比較遠,三人繞過了幾個回廊,幾道門才到了,越走越近,琴聲就越明顯,看來是彈琴之人就在此處了。荀羽剛到門口,門內眼尖的侍女就看到了,高興地喚著:“夫人,夫人,大人過來了。”
曹婉兒大約沒聽清楚,只望向侍女,手指仍在琴弦上撥弄。
“夫人~大人過來啦。”
曹婉兒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此時荀羽也進了門。房內的侍女恭敬地行禮。
曹婉兒起身相迎,盈盈地望著荀羽,“相公今日難得休息,怎么不好好歇著?蘭兒,去沏茶來,沏爹爹上次派人送過來的百葉青。”
荀羽示意曹婉兒,轉頭望著后面的不顯和李史,“進來啊。”
不顯恭恭敬敬地進來站好,李史仍然是一副隨意的模樣。
“這兩位是?”
“這今日我每每晚歸,沒時間將他們介紹給你。這是不顯。”
曹婉兒聞言倏地抬眼望去,
“是我之前在外行商時的伙伴,因為教過她讀書寫字,論年紀又比我小,所以稱我一聲師父。另外一位是李史,是之前認識的朋友。帶他們來見過你,也讓你知道府中來了哪些人。”
曹婉兒本來和煦的面上露了些焦急惶恐,“不,不,相公府中有朋友來是自然的,來了好友貴客,我除了讓底下人服侍周到些,也不必都知道的。”
荀羽望向身后的二人,“別拘束著,都坐下吧。”
曹婉兒忙附和道:“是,快請坐。蘭兒,看茶,另外,再讓廚房做些點心出來。”然后看向不顯,“我這兒有個廚子,別的不大會,點心蜜餞做的實在是好,姑娘等會兒嘗嘗。”
“夫人客氣了,客氣了。”
曹婉兒同荀羽坐下,仍是有些不安地望了望身邊的荀羽。荀羽面色柔和地看向她:“你既是府里的正夫人,府中的大小事情也應該知道。我這兩位朋友也都不是外人,之前只是公務繁忙,所以沒來得及帶你認識。”
曹婉兒聞言乖巧地低頭稱是。
不顯真是摸不著頭腦了,這是帶自己和李史來看師父夫妻恩愛的?不顯帶著疑問的神情看向旁邊的李史,李史只認真地品著侍女剛上的茶,“嗯。這茶真是好茶,聞著便清香沁人,喝下去更是潤透,一杯下去便是滿口生香,心懷舒暢啊。”
”公子謬贊了。不過這茶確實是南方新制的春茶,喝著要比去年的茶新鮮些。”
曹婉兒看向不顯,“不顯姑娘姓什么呢?”
“回夫人,姓林,我全名叫林不顯。”
“姑娘的名字很是特別,不同尋常女子的名字。”
“她那名字是夠特別的,我就沒聽過誰名字里面有個不字的。”李史深以為然地點頭。
“好意思說我,你聽聽你的名字,是不是更能讓人聯想到別的地方去?”
曹婉兒噗嗤一笑:“你們兩位感情真是好。”
不顯連連擺手,“談不上談不上,冤家路窄,冤家路窄而已。”
“聽聞不顯姑娘之前和相公一起走南闖北,婉兒真是羨慕姑娘,可以四處游歷,一路上肯定遇到了不少的如畫風景和奇遇妙聞吧,不如姑娘給我講講。”
“是,路途上辛苦少不了,但是確實是飽覽了大好河山。至于有趣的事情也挺多的。”
此時侍女陸續端上來了蜜餞和糕點,不顯就著糕點,撿著途中有趣又無足輕重的事情講于曹婉兒聽。曹婉兒養在深閨,許多事情聞所未聞,聽得十分入神,眼睛亮亮地望著不顯。不顯一來有了這么捧場的聽眾,二來也是刻意討曹婉兒開心,講得也是繪聲繪色地。旁邊的荀羽看著面上帶笑,但眼神中似乎總含著悵惘。
就這樣講了不知多久,外面一個侍衛匆匆趕來,在門外看著幾人正在談笑風生,又是焦急又不敢打擾,還是荀羽注意到,起身走出門外。那侍衛附在耳邊低語了幾句。荀羽聽著侍衛的話也沒有很震驚,眼神看向屋子里面的不顯和李史,示意二人有事。
不顯和李史站起身來。荀羽進屋,對曹婉兒道:“我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改日再讓不顯來陪你聊天。”
曹婉兒也起身,忙道:“你們有事就快去吧。”
不顯和李史跟著荀羽出了屋。不顯低聲問道:“師父,可是出了什么事嗎?”
“徐戶來了,說是皇甫規大人被抓了。”
“什么?”不顯失聲驚叫,忙又捂住了嘴,“怎么會這樣?”
“見到徐戶就知道了。”
曹婉兒看著荀羽的背影直到荀羽出了院子再看不到為止。旁邊的侍女蘭兒取笑道:“夫人~別看了,大人今日休息過來陪夫人,今后也會常來的,不急在這一會兒。”
曹婉兒被她說的害羞,“休得胡說八道。”
“夫人,你看你,之前總是擔心大人對你的身份有所介懷,把夫人你當外人。這下不用擔心了吧。大人都說了,您是正夫人,府中的事應該知曉。這不,還把好友客人都帶來見你,這是啊,把夫人當自己人看待呢!”
曹婉兒又是喜又是羞。蘭兒繼續湊到跟前取笑道:“誒,可憐我們夫人前兩日心里如何悲傷擔心,怕這林不顯姑娘是大人的心上人。今日一見真人,就放心了吧。我看那林姑娘和旁邊的李公子是一對兒呢。是吧?”
“好了,蘭兒,去把茶水點心收拾了。瞧你整日沒事做,天天說些話來氣我。”
“是是是,小姐,我錯了。”
“又稱小姐了,是夫人!”曹婉兒嗔怪道。
“是是是,夫人。”
“對了,我看那林姑娘喜歡吃桂花糕和酸梅蜜釀,你讓廚房每日做了送過去。嗯,每日再額外添上些新制的,還有李公子,都是貴客,一日三餐都要好好款待,切不可怠慢了!”
“好的,我的夫人。看你歡喜的。”
荀羽三人來到書房,剛一開門,就見徐戶焦急地站著門邊。
“荀公子,不好了,剛皇甫大人被抓了。”
荀羽進屋坐下,“你坐下說,不要急。到底怎么回事?”
不顯拉著徐戶坐下,“徐大哥,你急也急不來。先坐下。”
徐戶勉強坐下,“是這樣,今天下午,府中突然有人在外大聲敲門,我在院中正要去開門,門就已經被撞開了。沖進來了一群官兵,為首的就是之前來討要賄賂的曾番,朱明的手下。一來就說有旨意。皇甫大人趕緊出來相迎,結果曾番宣旨,以余寇未絕問罪皇甫大人。宣旨完畢,那姓曾的就派人拿下皇甫大人!”
不顯拍案而起,”這皇上是瘋了嗎?羌人一再反叛,關皇甫大人什么事情,還不是當地的官員過欺壓百姓所致。這皇甫大人打下勝仗,不但沒功,反而有過了?這還有天理嗎?”
“不顯,注意你的言辭!”
“我錯了,師父。”
徐戶直望著荀羽,“荀公子,你說這余寇為絕是個什么罪名,有沒有轉圜的余地?”
李史冷笑一聲,“余寇未絕,也虧他們能想出來這么個罪名。能有什么轉圜,不過是欲加之罪而已。你就算蕩滅余寇,他們也能相出別的罪名強加給皇甫大人的。”
“那皇上為什么也準了?即便是皇上再偏聽偏信,也不會寒了剛立下戰功將士的心吶!之前武陵蠻人起兵反叛,太守李肅逃跑,主播胡爽攔馬勸阻被殺。皇上為表嘉獎胡爽的忠勇,免除家族賦稅徭役,還任命家中一人為郎,這逃跑的李肅也被當街斬首。這皇上明白賞罰分明的啊!”
李史晃了晃手里的茶杯,“那只能怪皇甫大人了,誰讓他功高震主呢?而且你看看啊三軍感悅、德服蠻夷、將門世家、郡縣大族、三公舉薦、百姓愛戴、盛名在外!你說說,你要是皇上,你心里忌憚不?
“所以,皇上就要除掉大人!”
李史:“嗯,應該也不至于,就像你說的,總不能寒了人心。畢竟人家打了勝仗,立了功,反倒被問罪了,那以后誰還敢為朝廷賣命,誰還敢打勝仗啊。前面皇上不是將大人調來洛陽做了個有事御前奏對,無事在家賦閑的議郎嗎?本來應該也就這樣了,后面這事兒吧,我估計是因為你們沒給錢,惹到了朱明那伙人了。”
不顯:“那現在到底是誰要置皇甫大人于死地呢?朱明還是皇上?”
李史:“唔,不好說。順水推舟也有可能,反正啊,這個罪名他們找得過于巧妙,余寇未絕,這真是無法推翻了。”
荀羽:“李公子的分析有道理,這個罪名可輕可重,漢律條例上并沒載有明文對這個罪名的懲處。所以,結果到底如何,現在暫時誰都說不準。”
不顯:“那現在給那朱明送錢行不行?還能不能挽回,或者能讓刑罰輕些?”
徐戶搖頭,“我們如果敢這樣做,辱沒了大人,以大人的性格,以死明志都做得出來。”
李史:“這老頭真倔!”
荀羽仔細想了想,“這皇甫大人被帶走,現下關在何處?”
徐戶撓撓頭,“皇甫大人一被抓我就來了,沒打聽現在在哪里。”
“沒關系,到底是朝中大臣,他們也不敢就隨意處置了。我等下派人出去打聽,看看他們將皇甫大人關在何處。”
不顯:“那以皇甫大人的名聲,滿朝大臣,不會都無動于衷吧。”
荀羽:“不至于,皇甫大人雖從不主動結交大臣,但是朝中自有清流,公道在人心,這件事不會就這樣結尾的。”
李史:“公道大家都看得見,不過我看敢明著和朱明等人干的不多,要說起來也就是太尉楊秉等人吧。朝中清流已經不多了,要么心灰意冷不再出仕,要么早被宦官干掉了,剩下的就是位高權重、家世顯赫,那群宦官也沒法子的人了。其他的大臣嘛,都是些墻頭草,明著向著清流,暗中又討好宦官,指望不上。現在皇上本就忌憚皇甫大人,如果太尉等人再上書訴冤,我覺得皇上可能更不會放人。”
不顯:“這樣說來請冤也不行,罪名又沒辦法洗刷,那就任由處置了?”
荀羽:“不顯,先不要著急,畢竟事情剛出,后面到底案子怎么處理都還不知道,或許沒有我們想的那么糟糕。畢竟就像李公子所說,皇甫大人因他的身份地位和功績被忌憚,那他們也不敢任意處置。而且不管案子如何審結,最終都需要經過太尉大人。太尉楊秉是清流名臣,也曾舉薦過皇甫大人,他也不可能任由他人隨意定案的。我現在派人去探查皇甫大人現關押在何處、案子由何人審理,其他的,我們后面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