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淵著人去調查的事情有了眉目，蘭妃家中有一未出閣的小妹，昔日進宮甚得太后喜愛，曾贊此女日后有母儀天下之恣，只是太后早些年仙逝，此事也便無人提起，祁淵選妃之時蘭妃族中以為太子妃之位非小女兒莫屬，不想皇后指了聞家女兒為妃。

除了聞染腹中的孩子，日后祁淵繼承大統，后庭定然不止聞染一人，彼時再將小妹送入宮，母憑子貴，不怕家族勢力不保。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祁淵立在案前，思及此，眸中又冷了幾分，竟不曾注意紙上狼豪停留之處，墨已暈開了一大片。

下朝之后，祁淵在御書房同陛下說了這些時日調查的結果。陛下聽聞皺了皺眉，將祁淵喚到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淵兒，有些事情，就到此為止吧。

祁淵只覺腳下生了根，再難挪動一步。

父皇，為什么？

蘭妃家勢大，處置蘭妃，便是跟蘭妃家撕破臉，祁淵尚未繼位，這樣做實屬下策。

可是父皇，聞染呢？

陛下嘆了口氣，孩子，這一路上，總有一些東西是要舍棄的。

祁淵還記得那天晚上不知怎的下了很大的雨，他像個失了魂的行尸走肉，神色恍惚地走回東宮，這一路上開滿了他幼時最喜歡的木槿，卻無一入他的眼。

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聞染，終歸是他們天家愧對了她。他想做個不負天下的儲君，日后做個不負天下的君主，他以為他有能力讓這天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可是他連自己的妻兒都護不了，要她自己用單薄的雙肩承擔這些苦楚，而他甚至，連一個公道都給不了他們。

夜里聞染做了噩夢，她從夢中驚醒，汗水已經浸濕了里衣，她說她夢到他們的孩子哭著叫她娘親，最終這些令人心口鈍痛的傾訴都平息終結在泣不成聲中。

祁淵緊緊抱著她，他感到她的身子輕輕顫抖著，突然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心口，讓他快要窒息。

阿染別怕，以后我們還會有好多好多孩子，到那時，女孩你就教她作畫，繡花……男孩我就教他練武習劍，你就坐在樹下看著……好不好……

他邊說邊努力地笑著安慰她，只是笑著笑著，似乎有兩行晶瑩在月色下順著他的臉滴落在絲綢錦被上。

第二日聞染起來時祁淵已經離開了，洗漱完侍女道二殿下專程來看她，聞染邊換了衣服到正殿去。

祁璟著人帶了不少補品給聞染，同她說了許久的話，逗得聞染笑個不停。一旁的侍女見了，只道太子妃許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臨走時，祁璟問孟卿這些時日為何不曾進宮，聞染只說她這些時日身子弱，孟卿怕進宮打擾了她休息便沒來，倒差人送了不少東西來。

祁璟便沒再多問，他盼著皇嫂身子早日好，也盼著早日再次見到她。只是祁璟沒想到的是，之后幾個月里發生的事情，讓他始料不及。

聞染的身體遲遲不見好轉，不管是太醫還是各地專程趕來的大夫換了一批又一批，都是藥石無醫，祁淵自上次的事情之后便一直精神欠佳，這些時日更是消瘦了一圈，面上冒出了一層青青的胡茬。

皇后心疼地整日以淚洗面，在佛堂里日日吃齋念佛，只求聞染早日好起來，祁淵也好放心。

祁璟記得，那日清晨無風無雨，像是無數個他起身練劍的早上一樣。神色匆匆的宮人，整齊而如出一轍的宮裝與步伐，晨曦斜照，皆是無悲無喜的模樣，祁璟忽覺，這他無比熟悉的一切令人生厭。

聞染走了。

他遙望東宮的方向，似乎能看見那層層宮墻，滿眼縞素，和那蔓延出來的無盡的頹敗。

哥。

祁淵站在殿中，他手里拖著生銹的鐵劍，腳邊玉樽傾倒，酒灑了一地，滿室都是濃烈的味道。祁璟只消輕輕一嗅，便知道那是燒刀子的味道。

哥。他又喚了一遍。

阿璟，我配不上這東宮。他笑得頹然，入目亦是滿眼灰敗。東宮，東宮啊，世人皆道你富麗堂皇，分明是個雜草叢生的蕭瑟之地啊……

哥，你醉了。

阿璟，我對不起她。你知她走的時候跟我說什么嗎？她握著我的手，說做我的妻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她說她不后悔，叫我莫要自責……

皇兄。你沒有對不起她，是你說過的，這便是命。

這便是命，他與皇兄生來注定的命。

從那之后，東宮的事務便被祁淵荒廢了，陛下憤怒的斥責，皇后的苦口婆心，堆積如山的奏折上的諫言，史官寫下紅顏禍水的那一筆……他們說他是一蹶不振也好，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沉迷舊夢也好，都被他摻著酒飲下，自喉頭一路燒到心口，化成一陣一陣隱隱鈍痛。

祁璟每每到東宮來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祁淵。他的眼睛曾經是像星辰那般的模樣，發絲從不曾凌亂，衣角從不曾臟污，他曾經是所有人心里的天上月啊。可那樣的祁淵，像是已經不復存在了。

哥，如果從來一次……

阿璟，你該知道，從來都由不得你我。他又笑了，可那笑容，除卻慘淡，祁璟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形容。

祁璟似乎想說什么，卻終究只是起身離開。

銀杏的葉早已黃了，一片一片孤零零地墜落到地上。時不時有宮女路過，裙擺掃起幾片葉子，打幾個旋又落下，倒更顯得伶仃。他枯坐在東宮，拾起窗欞上不知何時飄來的落葉，用指尖撫著葉上的紋路，直到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倦了方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