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卿進宮是在兩個月后。正是暮春,她穿的是正紅的宮裝,點了絳唇,發間的釵環琳瑯作響,像是這滿園即將開敗了的花花綠綠中忽又綻放出的一抹嫣紅。
那日宮中甚是熱鬧,只是不見太子祁璟。
東宮里,滿地皆是空了的酒壺,一人錦衣玉冠醉倒其中,發絲凌亂地散在地上。
他忽地想起,聞染死的那日兄長在這東宮大醉一場,此時的東宮早已非彼時模樣,只是,他也失去她了。
她應該在殿上接受眾人的拜賀吧,穿著那緋色鎏金的禮服,在團扇后掩嘴輕笑。這畫面他想過無數次,只是今后為她畫眉的人不是自己罷了。
孟卿被封了怡妃,住在麝月宮,倚在最高處的欄桿,剛好可以看見東宮的方向。
她常常在這兒一坐便是半晌,宮人只道怡妃喜愛高處的景色。
后來祁璟娶了蘭妃的小妹為太子妃,又納了數位側妃,東宮夜夜皆是燈火通明。
祁璟與孟卿再沒見過面,二人的交集早已變成了宮中為數不多的人才知曉的舊事,而這舊事,在這些為數不多的人的記憶里也正漸漸淡去。
孟卿極少出宮,她性子嫻靜,多數時日是在麝月宮里讀書,煙水小調也很少見她彈起了,當日那琵琶放在一角落了灰。
她讀史官筆下的那些帝王將相,年輕的君主征戰沙場,睥睨天下,也讀才子佳人的話本,蓮葉底下棲著鴛鴦。而每每讀到這些,她總獨登高樓,一坐又是許久。
小宮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掌著扇立在昏黃的燈火下哈欠連連。
而東宮里的人也徹夜未眠。
祁璟總宿在書房,自太子妃嫁入東宮,他與她同床共枕的次數屈指可數。蘭妃家世代坐著右相的位置,小女兒賀窈是右相掌珠,自小錦衣玉食,右相夫人從不讓她同其他男子接觸,從幼時便告訴她日后她是要做皇后的。太子祁淵過世后,賀氏才終于如愿將小女嫁入東宮。
賀窈小時候在宮宴上見過祁淵,他豐神俊朗,眉目深邃,一眼就叫她著了迷。母親說她以后會是他的皇后,她暗自高興了許久,可直到他死她也沒等到嫁給他的那一天。聽到祁淵的死訊的時候,她將自己鎖在閨房哭了整天,他沒有跟自己說過半句話,但是她知道她自幼時就在做的那個美夢就這樣變成了泡影。
后來圣旨被送到了相府,她換上鳳冠霞帔嫁入了東宮,那東宮的主人不是他。大家都說年輕的儲君如何如何光彩照人,她在轎上局促地捧著玉如意,想著大概他的弟弟也同他差不多吧。
她見到他的時候確實如人們說的那樣。他玄金的蟒袍出現在她眼前,她在團扇后偷偷看他,身姿挺拔,眉目疏朗。只是這樣好看的人,從沒對她笑過。
賀窈不明白。母親說過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她,她飽讀詩書,善解人意,聰慧賢淑……只是祁璟與她,卻總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疏離。他很少與她一同就寢,偶有幾次確也只是早早睡去,不曾與她有過夫妻之實。可他也從來不會與其他女子卿卿我我,哪怕叫樂師彈唱到深夜,也只是飲酒獨醉。
祁璟再見到孟卿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的春日。
孟卿被懷抱貓兒的婦人攔下,祁璟同影衛在不遠處的樓臺上議事,聽見這方吵鬧,才看見這樣的情形。
身旁的人低聲告訴祁璟,抱著貓的婦人是重煙殿的董貴妃,董氏口口聲聲指責孟卿嚇到了自己的貓,這才讓自己被抓傷。
董貴妃,我并不知道你的貓躲在花叢里,我只是路過……孟卿解釋道。
你還敢在本宮面前狡辯,怡妃不過承了陛下幾日的寵愛,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嗎?
董貴妃盛氣凌人,絲毫不讓。祁璟皺了皺眉,吩咐了身邊的人。
不多時,有內侍制止住爭論的二人,董貴妃不欲罷手,內侍道,皇上召了太子殿下手談,估摸著一會兒就要路過此處,二位娘娘在這兒爭吵,到時候沖撞了儲君,二位可都得被問責。
董貴妃只得離去,那內侍向孟卿行了個禮,低聲道,太子殿下說了,您莫要害怕,不會有人欺辱您。語罷便離去。
太子……殿下……
她許久不曾聽見這幾個字了啊。
身旁的侍女仍在不平地抱怨跋扈的董貴妃,孟卿望了望已經走遠的內侍,眼底有幾分悵然。只是她不知道,不遠處樓臺上那人望向她背影的目光里,也有同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