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戴吃力地睜開眼,上下眼皮像鐵閘一樣沉重。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士,他知道壞事了。腦袋里如同塞著一團漿糊,他努力回想來醫(yī)院前的事情。上午的陽光時那么燦爛,從窗口無所顧忌地爬進昏暗的屋子。他捂著肚子,在光柱間翻滾,直到精疲力竭,痛得麻木。一切回歸平靜,他輕飄飄的躺在床上,沒有了知覺,除了陽光的灼熱感。
“這一覺睡得真飽?!崩洗鞲o士小姐開起玩笑,“醫(yī)院的床軟,睡著舒服?!?/p>
“那您就安安心心住著。”護士一邊吊針,一邊搭話。
“怎么可能安心,在這里住一天比住賓館還貴……輕點扎,痛!”
護士剛剛出去,厲方杰就走進病房。望著身穿病號服的老戴,厲方杰不知道說什么好,扭頭看向窗外,眼下正是紅日西沉的壯麗景象。
“亮子呢?”
“他回去取你的收音機和酒壺。他說沒有那兩個老朋友,你在醫(yī)院會無聊。酒壺你自己藏好,護士可不會相信你拿來聞聞就能過癮。”
“哎……”老戴長嘆一口氣,“明天幫我辦理出院。”
“還是好好住著吧?!?/p>
“沒必要浪費這個錢。”
“沒必要?”厲方杰嚇唬老戴說,“醫(yī)生說你身上至少有十幾種毛病?!?/p>
“最嚴(yán)重的一種是胃癌晚期對吧?我早知道自己快到盡頭了。”
厲方杰差異地望著老戴。其實醫(yī)生只是初步懷疑他患有胃癌,等到明天化驗報告出來才能確診。
“幫我出院,我不想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用在沒有意義的救治上?!崩洗鲬┣髤柗浇艹扇瑴啙岬碾p眼里滿懷期待。
“對不起,我沒有資格代替你的孫子和孫女做決定。”
害怕老戴繼續(xù)糾纏,厲方杰干脆躲到病房外。老戴孤零零躺在病房內(nèi),神情落寞地望著窗外夕陽西下留下的一片霞光。“也很美,不是嗎?”他喃喃自語。
醫(yī)院住院部繳費處。小禾從繳費窗口過來,走向厲方杰,憂心忡忡的樣子。
“這兩天已經(jīng)花了兩千多,賬上的錢維持不了兩天。亮子起早摸黑收廢品也掙不了多少,指望不上,而我就更沒用了。其實老戴存了一些錢,但是他好固執(zhí),非要把現(xiàn)在救命的錢留給我們以后用,我跟亮子把話說盡了……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小禾越說越著急,越說越生氣,眼淚掉了下來。老戴病倒,這棵向陽花仿佛失去了方向,再也追逐不到太陽,再難綻放笑顏。
“我再找老戴說說吧。”厲方杰特別希望自己能幫上忙。
“那行,我先去食堂看看晚上有什么吃的?!?/p>
病房里,老戴正在輸液。床頭柜上擺著他最愛的銀灰色收音機。他躺在病床上,平靜地閉著眼睛,似睡非睡地收聽著足球節(jié)目。厲方杰在他旁邊坐下。
“賬上的醫(yī)藥費不多了?!?/p>
老戴依然閉著眼,開玩笑說:“那很好,醫(yī)院一定會把我請出醫(yī)院,但愿不是攆我出去,我也想要一張老臉?!?/p>
“你還有錢,不應(yīng)該放棄治療?!?/p>
“傻不傻,我那些錢幸幸苦苦存下來,怎么可能拿來用在枉費心機的事情上呢?小禾上學(xué)要用錢,亮子生活也得用錢,那些錢都是留給他們的?!?/p>
“現(xiàn)在好好配合治療……我向你保證,以后有我。”
老戴突然睜開眼睛,望著厲方杰,問道:“你用什么身份保證,隱藏真實身份的過客,還是曾經(jīng)的足球明星厲方杰?你跟我們非親非故,我們可以指望你嗎?”
厲方杰被老戴問住了,自己還能拿出什么有力的保障呢?厲方杰這個名字?但是這三個字現(xiàn)在狗屁不是!他不敢看碰觸老戴的目光。
“所有的萍水相逢都注定變成匆匆過客嗎?曾經(jīng),你跟亮子、小禾也是陌生人?!?/p>
老賴詫異地瞅著厲方杰。他還不知道自己缺席的兩天,小禾已經(jīng)隔了簾子把她和亮子的身世向厲方杰合盤托出。
“小禾和亮子跟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十年前你好心收養(yǎng)他們,一個9歲,一個5歲。她告訴我這些,無非想要證明自己這個爺爺多么偉大。她想留住這個偉大的爺爺,將來有機會報答他的養(yǎng)育之恩。我想問問這個偉大的爺爺,能不能給她這樣一個機會呢?”
這些話全是厲方杰從小禾那兒化用過來的,他自己說不出這些漂亮話。
老戴哽咽道:“我,我不好,沒讓姐弟兩過上好日子?!?/p>
“小禾不同意,沒有你,誰給他們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亮子也不同意,沒有你,誰能教會他們在城市的夾縫中生存?亮子正在外面收廢品,這兩天早出晚歸,比任何時候都勤快,你忍心丟下他一個人?無論多困難,姐弟兩在你的庇護下一天天長大。現(xiàn)在,他們想為你做點什么,請你積極配合治療,不要讓他們留下遺憾?!?/p>
老戴老淚縱橫,他覺得難為情,背過臉,伸出枯瘦的手掌抹了抹眼睛。
當(dāng)晚離開醫(yī)院,厲方杰沒有直接回棚戶,而是領(lǐng)著小禾去了另一個地方。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p>
小禾撇撇嘴,面對一個不分場合總愛裝酷的大男人,她的抗議總是無不足道。
兩人駐足于一家氣派的賓館門口。小禾數(shù)清楚了,招牌上掛著五顆星。不管是電視劇的橋段,還是身邊同學(xué)的經(jīng)歷,無一不提醒她賓館和開房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孤男寡女來這種地方暗示明顯、危險異常。
小禾反感地說:“你干嘛帶我來這種地方?”
“哪種地方?”
厲方杰沒有太在意她的反應(yīng),徑直走了進去。
小禾想看看厲方杰究竟搞什么鬼,把心一橫,也跟著走了進去。不愧是五星級酒店,門頭氣派,大廳裝潢的金碧輝煌,連前臺小姐都格外漂亮。小禾四下張望,被華麗的賓館大廳震懾住了。
“先生女士晚上好,很高興為您服務(wù)!”
面對笑靨如花的前臺小姐,厲方杰冷冷淡淡地說了一句:“厲方杰的身份證,找出來,給我。”
“厲方杰?”前臺小姐僵住了。
“對,正是本人。”
“請稍等。”
前臺小姐神神秘秘地?fù)芰艘粋€電話,然后招呼他們在廳里沙發(fā)上等待。
“你這是磨蹭什么?我只是要拿回我的身份證?!?/p>
前臺小姐耐心解釋說:“先生,不好意思,因為您的身份證不在前臺,請稍等片刻?!?/p>
“真麻煩!”
一旁的小禾看不過去了,抱不平說:“人家小姐姐態(tài)度挺好的,你有點耐心不行嗎?”
“那是你沒有看到她們轟我出門時的嘴臉。”
厲方杰背靠沙發(fā),閉目養(yǎng)神。
過了一陣,小禾推了推厲方杰的肩膀。厲方杰詫異地瞅瞅小禾。小禾給他使了個眼神,意思是讓他朝前看——那里是一個端莊的奇怪的太太,正生氣地瞪著厲方杰,咬著嘴唇,眼眶里淚花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