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洛煌城外的荒道上,有一輛看著十分普通的馬車,正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
車廂一個晃蕩,鳳安歌的腦門磕在車窗上,醒了。“嘶!”倒抽著冷氣睜眼望去,卻是一片漆黑,偶有冷風從車窗飄進來,刺激得她背脊颼涼,想要伸手摸索摸索才發現自己的手腳被綁了個結實。
鳳安歌欲哭無淚:“……”我這是被綁架了吧?救命啊!
“醒了?”
隨著這道平靜的詢問響起,鳳安歌才想起導致她如此悲劇的罪魁禍首,怕驚動了外面的綁匪,她磨著牙道,“你平時品茗的時候不是什么茶什么香都品的出,能說的頭頭是道的嗎?怎么今天有人給你壺里下藥都沒有感覺的!還要連累我和你一起受罪,太難了我!”
任是車廂里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許朢舒還是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某位公主殿下刀子似剜人的目光,他也不在意,只是用平靜的語氣陳述著事實:“迷藥是有人撒在你的衣服上的,你袖子上應該還有些藥的余香。而且,那壺茶,在你來之前我喝了有一會兒了。”所以,是你太蠢了,不僅歡天喜地穿著一身迷藥到處跑,還來霍霍我,這就很過分了。
如玉石相擊的聲音,該死的好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語氣,鳳安歌偏偏意會到了嘲諷,她抿了抿唇:見了鬼了,說誰蠢呢?完全不想承認是自己的原因,腫么破?
她不信邪,悄咪咪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是挺香的,嗯……有點暈了……
許久聽不到鳳安歌的回應,許朢舒忽地有點猶疑,這位公主殿下與她皇兄一般,一向臉皮厚,不至于這么不能接受現實,這樣就發小脾氣吧?
許朢舒不禁十指交叉,大拇指互相繞了起來,認真地考慮著要不要假裝認真個錯?畢竟,要是惹毛了這丫頭,故意搗亂起來,就壞事了。接著,沒待他張嘴,許朢舒便又聽到了某人呼吸勻稱的酣睡聲。
許朢舒兩個飛速環繞的大拇指猛地一頓,而后他習慣性地想扯出一抹溫和的笑,以示安撫,但是卻只牽動了右邊的臉頰,“……”
黑暗中的許朢舒,忽地就面無表情了,在他那黑漆漆的瞳孔放空的方向杵著的,正是鳳安歌那萬分模糊的黑拉拉的一坨,他在心里痛斥著自己的不鎮定,痛斥著自己的失態,痛斥著自己的失禮,然后他決定:明兒個早課,得把家訓多抄兩遍。
說到這個早課,原是當年那事養成了習慣,父親為了罰他,盯著他抄了整整七年的家訓,說是為了讓他修身養性。許家家訓編有四冊,每冊約有一千字,而他,須得每日早起抄一遍呈給父親才能開始一天的生活,每日就寢前也須得抄完一遍才能結束一天的生活。
第一個月的檢查,父親不過粗粗翻看一下,便當著他的面把他抄的手稿全部付之一炬,說他還沒認錯。后來只要父親說燒,那他便自己去燒了,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父親說了,他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形正,而風不雅,骨正,力足,而心不清。所以,本不是好字,燒了也沒什么可惜的。
這一抄,他便抄了整整七年,曾有父親的老友夸他的字有許家風骨,父親卻黑了臉,還是讓他燒了。他的字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可父親卻從沒有滿意過。
直到那一日,那也是父親唯一次那么認真地看了他的手稿,父親反反復復看了一整天,最后還是留下了那份手稿。
他還記得那句話,聲聲震耳:“吾自持家風雅正,桃李天下,位尊帝師,人皆敬我一聲許公。可七年了,我卻教不好自己的兒子,枉為帝師,枉稱許公!枉為帝師,枉稱許公啊!”
許朢舒覺得父親就差沒有直言告訴他,“你是我教過的最差的學生了。”是真的不服氣,曾經是,現在也是,他一直記得自己的話:“我會證明給您看,我是您教過的最優秀的學生!現在是,以后也是!”
那之后的第二天,他便成了鳳宸的伴讀。是結束,也是開始。
忽地,車外傳來了馬匹驚恐的嘶鳴聲,他這才回過神來。凝神去聽,來的人還不少,救人的,殺人的,截胡的,還有綁架的這一波,亂的像是大雜燴。
在這雜亂的刀兵聲中,馬車的簾子忽地就動了,許朢舒神經一凌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卻發現鉆進來的是一只狼崽子,借著車簾抖進來的光線,依稀可辨似乎正是鳳安歌養在身邊的那只。
鳳安歌是被狼崽子濕漉漉的舌頭給舔醒的,雖然糊了滿臉詭異的味道,但是鑒于此刻險情,她也不計較了,趕忙背過身把捆得死死的手給遞過去,“來來來,小可愛快露出你鋒利的狼牙!”
狼崽子雖然慫,但還是很聰明的,扯了一會兒,便將那繩子給咬斷了。鳳安歌的雙手重獲自由,迫不及待地解開了腳腕上的麻繩,然后伸手抱起狼崽子就要鉆出車廂。
臨出去,不小心被許朢舒的腳絆了一下,鳳安歌這才心虛地想起來還有一位共患難的大兄弟,“咳咳,許大哥,來來來轉一下,我給你解開。”
黑暗中許朢舒也看不清鳳安歌滿臉堆笑心虛的樣子,但是光聽語氣許朢舒就知道這位公主剛才完全是想自己溜的。許朢舒覺著鳳安歌沒心沒肺這點簡直跟鳳宸學了個十成十,他也懶得計較,好歹現在還能愿意給他松個綁,真是謝天謝地了。
鳳安歌甫一下馬車便從那一群亂糟糟糊在一起的黑衣殺手中,看到了一個揚著長鞭的紅衣女子,其余那些身穿白衣的應該是紅袖姑姑帶來的人。久別縫親,鳳安歌一時沒忍住,喊了一聲:“紅袖姑姑!”
這一聲在刀兵聲中卻是尤其的突兀,紅袖聽見這鮮活的聲音本是開心,回頭看去的一剎那卻是驚恐:“殿下!躲開!”
聞聲,鳳安歌心中警鈴炸響,入目卻不知危險在何處,只有紅袖姑姑那驚恐的表情,一時便僵住了,完全使喚不了自己的肢體。
千鈞一發之際,鳳安歌只感覺到身后一股力拉著她往后倒去,而后便有一支羽箭擦著她的鼻尖飛過,那一瞬間,心跳仿佛就停住了。
“咚!”地一聲,箭頭釘入了車壁,入木三分,可見射箭之人氣力之大。
紅袖一愣之間,手臂上便被人劃了道口子,這方見著鳳安歌無礙才回神繼續去收拾那些黑衣人,雖不知是哪幾方勢力,但總歸是敵人。妄想加害公主,罪不可赦!是以紅袖下手更狠了些。
鳳安歌整個人跌坐在地上,狼狽之極,手肘因為撐地磨破了一大塊皮,她卻來不及去在意這點痛,吐出一口噎著的氣,還沒細細體會一下活著的感覺,就被許朢舒一把揪起來拖到馬車后面躲了起來。
暫時遠離了危險,鳳安歌才有空感受手肘上細細密密的辣痛感,這種脫了層皮的感覺不要太酸爽,她一邊探著頭觀察戰局,一邊沒頭沒尾地念叨了一句:“怪不得皇兄說你這輩子都嫁不出了。”
許朢舒覺得自己一定是耳背聽岔了,他將目光從那群黑衣人身上收回,然后幽幽地落在鳳安聳動的腦袋上,“刀兵擾了耳,公主殿下可否重復一遍?”
鳳安歌嘴巴一抿,才意識到好像說錯話了,不過,反正皇兄背鍋。于是,咱們公主殿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理直氣壯地轉頭說:“要是蘇修哥哥在,方才那箭便只能落在我的腳下!”而且我肯定不會掉一根汗毛,始終保持我小仙女的姿態,哪像現在,頭發亂得和雞窩一樣,還給磨破了一層皮,疼啊!
許朢舒借著月的微光可以清晰地看見鳳安歌黑白分明的眼,以及那透露出的嫌棄。雖然他很想好好教育一下這個欠揍的丫頭,但是,在武力這方面,他確實沒法反駁,人家是北府軍大將軍,他不過是一文弱書生。可一想到蘇修是女子之身,詭異地,許朢舒不禁生出了些挫敗感。
“好歹你的腦袋瓜還在,知足吧!”輸人不輸陣,許朢舒完全不想照顧小女孩脆弱的玻璃心。
聞言,鳳安歌不禁瞪眼,冷哼一聲,唰地把頭一扭,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是大哥哥該對脆弱的小妹妹說地話么?
這是為人臣子該對尊貴的公主殿下說的話么?
哭卿卿,愈發想念溫柔的蘇修哥哥了。這種時候,蘇修哥哥肯定會輕聲問她,疼不疼,有沒有受傷?即使是很小的傷口也會認真地給她涂藥,說,小姑娘不能留疤。哪像現在這個,脫了兩層皮,只會暗諷她愚蠢!她明明很聰明好不好!
小姑娘委屈巴巴,“蘇修哥哥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許朢舒一時沒忍住,“糾正一下,第二天了,你睡了一天一夜,和……也沒差了。”當面嘲諷公主殿下于禮不合,是以許公子便自動消音了。
“你罵誰呢?”
鳳安歌怒不可遏,正想回頭,卻見著荒道旁邊的小叢林里又飛出了幾個身著銀色軟甲的人。一寸短,一寸險,這幾人雖手持短刃,卻身法精妙,刀刀致命,毫不留情,一下便打破了紅袖那方與黑衣人兩相僵持的局面。因著幾人皆未遮面,鳳安歌與許朢舒一下便認出這些人是蘇修留下的云衛。
與鳳安歌的興奮不同,許朢舒心中沉吟一下,才笑著贊嘆道:“真不愧是蘇將軍的手下!”
鳳安歌覷了他一眼,撇撇嘴,沒說話,那意思不言而喻。
許朢舒淡笑著,不與丫頭片子計較,心中止不住地感慨,真不愧是蘇修的手下,好生厲害呢!失策失策了,沒騙遠些,這還是趕過來了。
昏暗中,看著云衛們矯健的身姿,鳳安歌的眼睛亮晶晶的:唔,真不愧是蘇修哥哥的手下,棒棒噠!
有了云衛的加入,這形勢便很明朗了,不消片刻,那群幾方勢力混在一起的黑衣人早已少了一大半,其中一波不知是來截胡的還是殺人的,見勢不妙早早地就撤了。這便像開了個口子,有一便有二,最后也便連那些個綁架的禍首也趁機跑了。
待塵埃落定,鳳安歌回頭,剛想與許朢舒炫耀一下她家親親蘇修哥哥手下的實力,卻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人,正是許久不曾見到的霸虎。這下,鳳安歌整個人都轉了過來,萬分驚訝,“你什么時候來的?”
霸虎十分恭敬:“一直在。”
“那你怎么不去幫忙?”鳳安歌可是知道的,許朢舒身邊的這位深藏不漏。
霸虎:“以防有人暗算!”
鳳安歌將信將疑,“也對!”這會兒她卻是完全忘了,若是一直在,方才那支翎箭射過來的時候,為何還需要許朢舒這個“文弱”書生拉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