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想過會在這里遇到徐丹，一個在我十四芳華遇到的姑娘。

人窮盡一生，到頭來熟識的人不過三百，兒時遇見又擦肩而過，散落四方大多無緣再見。

我打小又比較孤僻，能相往之人屈指可數，我本以為徐丹會是其中一個，但終究希望落空。

“真的是你？”徐丹夾著一個皮革封面的記事本，工作證上顯示，她現在是《讓你裝》雜志的一名編輯。

我看了半晌，才從那遮住大半張臉的劉海之中辨清她的面目。

十二年鉛華，削掉她身上不少的嬰兒肥，褪掉藍白校服彰顯的稚嫩青春，一米七的窈窕身材十分出挑性感。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桃花眼，應是眉目含春，卻也凌厲冰冷。

在這樣一個角落——時尚達人云集，而我卻格格不入的角落，我見到了十二年前與我不歡而散的徐丹。

“老朋友，好久不見！”徐丹語調上揚，未曾等我回應，涂了紅色指甲油的手就已經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的肩一沉，大感不妙。

蕭旭那邊的幾人注意到這邊的響動，好奇地回頭看了兩眼。

“丹，她是你朋友？”服裝師枯瘦的指尖在我和徐丹之間來回游走。

“是啊，打死我也想不到能在這遇見她！”徐丹笑容可掬，“我們是初中同學，一起上下學，玩得好著呢~”

她推推我的肩膀，等著我積極的響應，“對不對？石垂？！”

我想笑著裝作輕松的樣子把事情糊弄過去，但我此時面色緊繃，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熟悉的恐懼感慢慢襲來。

徐丹描了眼線的靈動大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一瞬間回到了那個夏日的傍晚。

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她伴隨著蟬鳴突然出現，從我后背繞至面前，也是用此刻無辜又頑劣的神情對著我看。

“她叫石垂？名字可真有內涵。”

周圍陡然出現議論的聲響。

“是啊是啊，這是蕭旭的助理？也不知道干了多久。”

“一看就是個新來的，坐在那一言不發。”

“看著沒什么經驗……”

“不會被我們嚇傻了吧！”

一波人不知從哪冒出來七嘴八舌，兀然之間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這些音響與我記憶中的話語重疊，那是我無論把耳機內的聲音調得多高都遮蓋不住的評論。

徐丹朱唇皓齒，我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只看見那紅唇在我眼前一張一合，人人都噙著笑，卻都沒有笑到心底。

我苦心經營了五年的良好心態瞬間瓦解，不見到徐丹還好，我還能平平穩穩地度過，但她的出現，勾起了我那埋藏在內心深處、不堪回首的往事，小時候的記憶從壓制不住的泉眼涌出，把我的云淡風輕徹底淹沒。

注意力放在我倆這邊的人越來越多，看來徐丹在這混得不錯，一如既往地一呼百應。

胸腔升起一股寒意，我是半秒都呆不下去。

“我去趟洗手間。”

我慌張地從徐丹禁錮我的手臂下逃脫，看熱鬧的人對我的行為舉止感到訝異。他們看著我匆忙離去的背影，發出疑問的語氣詞。

我離開那個讓我喘不過氣的地方，然后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在攝影棚外的走廊穿來穿去，我的大腦無法冷靜思考，我想離開但我的工作不允許我離開。

我感到焦躁不安，仿佛一個在舞臺上卸了妝的小丑，無能為力。

三分鐘后，我仍然沒有找到洗手間在哪，很有可能洗手間根本就不在攝影棚外，也不知那群人會怎么看我，他們肯定會覺得我莫名其妙，再給我冠上一個怪胎的稱號。

這樣的狀況自打我上了大學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自以為終于從深潭中脫逃至岸邊，沒想到腳腕拴住一根水草，等我走夠一段距離，再次狠狠把我拉回水里，我只是很幸運地，短暫地浮出了水面，就到此為止了。

我最終尋了一處樓梯間的臺階，蜷縮在那里，聽著白樂光的《義無反顧》平復心情，我拼命將那些黑暗的歲月趕回地牢。

但總有一縷縷的黑煙從地牢墻磚的縫隙中析出，蟄伏在濕潤的青苔中，醞釀著下一次的猛然襲擊。

我如同置身在一片渾水中，聽到四面八方傳來嘲笑聲、批判聲、竊竊私語，睜開眼又是鄙夷、不屑、冷眼旁觀。

我開始后悔。

我盯著樓梯間慘白的水泥墻，開始質疑自己，為什么要來，為什么？

五年了，我的堅強、樂觀、勇敢、熱情開放……維持了整整五年。

時間久到，我以為這是真正的自己，可哪曾想，只見了舊人一面，偽裝就如此不堪一擊。

是的，我很敏感，我沒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我也很怯懦，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會放在心上。

“你果然在這。”

我抬頭，徐丹找到了我。

徐丹一步步向我走來，“我剛看到你的時候嚇了一跳，我心想你怎么變化那么大？”她雙臂交叉，“可我一跟你說話，發現你其實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老樣子，還是一害怕就往樓梯間跑。”

徐丹語氣中沒有了喜悅，她站立在白墻前，艷麗得像我初中校門口的那盆芍藥。

她自上而下看著我，像是警察在審問犯人。亦或是高高在上的將領，審訊令人唾棄的逃兵。

“這么多年我還尋思著你去哪了，你不是豪言壯志要考好大學嗎？不是揚言要當學者嗎？”她句句緊逼，強迫我回到十四歲那年的雨季，“怎么現在混成了一個小助理？還來到你最不屑的娛樂圈？”

我咬緊嘴唇，無話可說，在她的面前，我又變成了那個懦弱的只知道學習的呆子。

此刻的我，無路可逃。

我和徐丹就這么靜默地對峙，我用沉默與她無聲地對抗。

十多年過去，我長了身體，長了見識，活脫脫一個自立自強的女青年，卻還是會害怕曾經相處過的人，我厭惡這樣膽小無能的自己，厭惡立刻就被打回原形的自己。

門突然被推開。

滿頭大汗的實習生沖了進來，“石垂姐，蕭旭找你！”

我慢吞吞起身，實習生通知完后就跑沒影了。

待我走到門口，徐丹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的每一句話總是能刺痛我，“我的夢想是當一名奢侈品插畫師，現在卻只能當一個編輯，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