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若是這樣就過上了好日子，像童話里說的那樣，“從此王子和公主就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那上天也太仁慈了。

我奶奶剛進門，就提出來分家。

她說話的狠氣與相親時截然不同。

這真是一個人嗎？該不會是她雙胞胎姐姐或妹妹吧？

奶奶數著碗櫥里的幾個破碗，挑三個好的拿走了。

她邊拿邊說：“嫂子你放心，我也不多拿，我就拿三個碗，剩下五個留給你。分家也是你占便宜。”

一共就三個好碗，是為了爺爺結婚特意新買的，剩下的倒也能吃飯，就是要注點意，不小心會被碗的豁口劃破嘴。

奶奶拿走了三個盆，她又再一次強調：“分家也是你占便宜，嫂子。”

奶奶拿走了一個新枕頭，拿走了四奶奶新做的兩個墊子。

家徹底分開了。

爺爺奶奶和四奶奶二叔各過各的。

奶奶總是吊著一張臉，將屋門摔得砰砰響。

她進來進去不跟四奶奶說一句話。

新房子一共五間屋子，四奶奶本來和奶奶住對面屋，過了幾個月后，四奶奶帶著二叔搬到后面屋住了。

這樣四奶奶和奶奶便很少碰面，不用每天早上一開門就聽見罵聲，看著那張拉著的臉。

四奶奶倒是不覺得有什么，但是奶奶總是捂著心口說：“堵得慌，喘不上來氣。這樣下去非得堵死不可。”

為了奶奶的健康，四奶奶搬到了后屋住。

爺爺幾次瞪眼看著奶奶，就要動手了，四奶奶總在這時擋在奶奶面前說：“家和萬事興。”

爺爺舉起的拳頭杵在半空，好半天才放下。

每這樣鬧一次，家里就能清靜幾天。

奶奶接連生了三個女兒，她不想養。

養丫頭是賠本生意，奶奶不想做這賠本買賣，但扔了吧又覺得可惜，孩子到底比阿貓阿狗有感情些。最后奶奶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她將三個女兒都過繼給了四奶奶。

三個女兒就管四奶奶叫媽，管自己親媽叫嬸子。

四奶奶也知道女兒的價值，她也喜歡兒子，喜歡傳宗接代的小子。

丫頭有什么用呢？不能養老，也不能傳香火。

但四奶奶還是要了這三個女兒，她看著這三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心就軟了，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

三個丫頭一開口叫媽，四奶奶就哭了起來，眼淚不住地流。

二姑因為奶奶冬天將她放在窗臺上忘抱下來了，身上生了凍瘡。

四奶奶每晚都要給她熬花椒大料水洗澡，這樣能治凍瘡。

三姑因為奶奶厭惡，剛會爬就挨罵，晚上總是嚇得不敢睡覺，鉆進四奶奶懷里哭。

四奶奶就整夜摟著小姑姑，一夜都不敢動彈，生怕翻身時壓著小姑姑。

奶奶不拿一分錢，她對外面說：“女兒過繼給了別人，就是別人孩子了，憑什么花我錢？花我錢養著，長大了孝敬你，你這算盤打得真響，想得美。”奶奶將這話傳遍了鄰里鄰居。

四奶奶大約也聽說了吧，四奶奶沒朝奶奶要一分錢，真是不會算賬的女人，一輩子做賠本買賣。

二叔不上學了，他要幫著四奶奶養活我三個姑姑，他的三個妹妹。

二叔很快就學會了木匠活兒。

他成了村子里有名的木匠，自己一個人掙得錢比三四個小工還多。

爺爺看著二叔總是臉紅，尷尬地說不出話，最后爺爺干脆特意錯開二叔出門進家的時間，常常是二十幾天見不著面。

二叔渾然不知，他忙著掙錢養家，沒工夫想這些家長里短。

四奶奶經常懷里抱著一個，手里拉著一個，身后跟著一個，娘四個去地里干活。

三個姑娘在田野里瘋跑，就像二叔小時候一樣。

不同的是她們的衣服不臟不破，她們頭上總是帶著芬芳的野花。

四奶奶不支使她們干活，只要別跑丟了就行。

三個姑姑很快就長成了三朵花，四奶奶頭上卻生出了許多白發。

三十幾歲的人，怎么像五十幾歲一樣蒼老？

奶奶終于稱心如愿，生了一個男孩，也就是我大伯。

好事成雙，緊接著不到三年，又生下了我父親。

我大姑長到十七歲時，二叔已經娶上媳婦了。

二嬸懷著孩子，操持著里里外外。

二嬸是鄉村教師，她看上了這個說話利索，辦事麻利，能扛起大梁的小伙子，心甘情愿嫁給二叔。

二嬸親媽早喪，繼母不陪送一分錢，卻開口就要了三千塊錢彩禮。

二叔當時就嚇懵了，這門親娶不起！

四奶奶沒用媒人，自己親自去了張家，找到了二嬸后媽。

四奶奶一見面就說：“別說你不是孩子親媽，就是親媽也不能賣女兒。”

二嬸后媽一聽又氣又惱，臊紅了臉，她的潑辣是出了名的，二嬸后媽在村子里被稱為“辣蝴蝶”。人長得照著蝴蝶差遠了，穿得倒是和蝴蝶一樣花枝招展。

辣蝴蝶用手推四奶奶，扯著嗓門喊：“滾，滾出去，我閨女我愿意，你管不著。”

四奶奶一動不動，一步也不后退。

辣蝴蝶也就咋呼幾下，不敢真推四奶奶，她有點怕這個“曾拿著菜刀差點劈了男人的女人”。

四奶奶跟她講道理：“閨女從十二歲開始就是她大姨養大的，就是給也得給她大姨。閨女不是物件，不是你發財的本錢。你要這么多彩禮，你陪送什么？就是你陪送了，桂芬也不稀罕要，人家孩子有志氣，不是你撒潑的本錢。不就是三千塊錢嘛，我砸鍋賣鐵給你湊上，我敢給你敢接嗎？一個村子的，你看以后人們怎么看你！你怎么在這個六隊待？”

辣蝴蝶被四奶奶嗆得說不出一句話，最后找媒人說和，還是要了一千塊錢彩禮。

二叔娶了村子里的小學教師張桂芬，二叔喜得臉紅紅的，低著頭不敢看新娘子。

孩子們在洞房里起哄，讓二叔親一個。

二叔看著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手麻麻得摸摸耳朵。

四奶奶給孩子們一把糖，又給了紅包，把孩子們帶出去了。

二叔才掀開紅蓋頭，對著新娘子呵呵笑，眼睛不敢往新娘子臉上瞅。

我二嬸很勤快，忙里忙外，孝順四奶奶，更讓人高興地是，二嬸很快就懷上了孩子。

四奶奶什么也不讓二嬸干，生怕傷了肚子里的大孫子。

四奶奶還不到四十歲，就要抱上孫子了！

二嬸大著肚子，照常到小學教學，一點兒沒耽誤干活，或許是太大意了，二嬸一腳踩空，沒登上講臺滑到了地上。

學生們都慌了，一擁上前都去扶老師。

四奶奶跪在地上，她求誰呢？她也不知道，只是跪在地上，求求能幫她過這個坎的神仙。

原來二嬸早上壓水時就扭了腰，動了胎氣，又摔了一跤，這回孩子徹底沒了。

不僅如此，二嬸月份太大傷了身子，以后都懷不了孩子了。

四奶奶落下兩行淚，扶著墻走不了道。

二叔丟了魂兒似的，做木匠活時割斷了一截手指，血流進木頭，二叔看著竄出的血，竟沒感到疼。

四奶奶伺候二嬸，雖然孩子沒了，但月子不能不好好坐，要不會落下病根。

四奶奶怕二嬸也落下腰疼毛病，怕二嬸以后一到雨天就直不起身子，下半身就像斷了一樣，所以不讓二嬸下炕，吃的喝的都弄得熱乎乎的端到二嬸嘴邊。

二嬸還不知道自己不能再懷孩子，心里雖然難受，倒沒徹底絕望。

二叔切了手以后，在家休息了一下午，到衛生所消消毒，第二天又照常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