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入了秋一來，醫院里的病人就越來越多，我也一天比一天忙碌，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如果不是因為我從小就怕冷，我大概不會知道，冬天已經來了。
我在辦公室里，一呆就是大半天，面前是一大堆病歷本，還有十多場手術等著我去安排，外面雪積了有多厚我也全然不知，只聽見護士站的小姑娘們在唧唧喳喳地議論著外面有多漂亮，說得我也有些好奇。
我從小生活在南方，這已經是我來北方工作的第三個年頭了，在渾渾噩噩混淆成一團的日子里，我才發現我竟從來未好好欣賞過這里的雪景。
午飯間我圍了一條圍巾，獨自一人去醫院花園散心。只有在這個時間里，花園才最安靜，也最冷清。
一切都被籠罩在純白之中，冷空氣如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撲在我的臉上，干澀、陰冷。我找了一間小亭子坐在里面，細細看著隨風紛紛揚揚的雪花，看著它們翻飛，看著他們跌落。
好容易偷得半日閑，腦海里卻突然浮現出那個人的模樣。我第一次見他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冬天，我辭去大學教師的工作跟他來BJ也是這樣一個冬天，那時的雪比現在大多了，那時的天氣也比現在冷多了。
來BJ不過才三年，我卻感覺自己老了許多，一空閑下來我就愛去回憶與沈渡川的從前。
我今年才二十八歲。
可是好像我這一生中僅有的點滴美好、喜樂都只留存在回憶中，我現在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副殘存破敗的靈魂，在泥濘與絕望中佝僂前行。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活下去的理由會只剩下回憶。
那個笑靨如花，那個說要帶我見爸媽的少年，他再也回不來了。這座城市留給我的，終于只剩下迷惘和恐懼。
我不知道我父母臨死前是不是也是和我一樣的心情，他們當年懷著對未來的期望，對上千患者的使命來到這里，再也沒有回去過。
從高中畢業到博士畢業，我曾擁有過無數來這里安家的機會，可是我不敢。
雙親已經去世十多年了，我依然沒有勇氣接受我已是孤苦伶仃的事實，我也害怕去感受他們是如何懷揣著神圣地責任感來到這里，又如何要掙扎著活下去卻被命運無情地掐斷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道他們在死前有沒有想過我。
轉念一想才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愚蠢，如果他們真的想過我，當初便不會丟下我一人北上。
我以為我不再是一個人，我以為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我才會跟隨沈渡川來到這里，鼓起勇氣在他們臨終前的地方落腳，做他們引以為傲、卻因此喪生的工作。
兜兜轉轉了三年，我又成了孤身一人，只是從前，卻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靠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忙碌，來暫時淡忘歲月帶給我的痛苦。忙碌過后，虛幻夢境里，依然是望不到邊的絕望，我卻仍然緊抓細如游絲的美好回憶，茍延殘喘。
雪越下越大，大到亭子外面的一切都開始模糊起來，外面白得不帶一絲雜色。
沈渡川已經有兩個月沒回來了。
天這么冷，不知道他衣服穿得夠不夠，不知道他在公司忙不忙，晚上在外面冷不冷......
我拿出手機翻開通話記錄，看到我與他最近的一次通話是在一個月前，我打過去的，通話時間是三十秒。內容無非就是些客套的寒暄，我與他的感情就只剩下表面的一層客套了，一旦戳破，就什么都沒有了。
想了許久，最后還是撥出了這個號碼，手機里面的提示音沒響多久，那邊就傳來一陣慵懶的聲音：“怎么了，有事嗎？”
我沒想到他會接這么快，我只知道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說過話了，我很想靜下來和他說說話，可他一開口，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不說話那我掛了。”
他像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已全然沒有了我與他初見時那種的溫順與稚氣。
我極力克制對他的思念，只用我能做到最平淡的語氣來回復他：“之前忙，忘了給你打電話。”
“那就把工作辭了。”
聽到這里，我很果斷地掛了電話，算起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動掛他的電話。
他比我年輕幾歲，從小到大沒吃過什么苦，在不涉及原則的問題上，他說什么就是什么，我能慣著他就慣著他。
他從出生起就是云上的鳳凰，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考慮，就能無憂無慮地享受陽光，世間一切的美好對他來說都是理所當然。
而我，則是活在陰溝里的蛆蟲，企圖仰望星光，然而就算變成了蒼蠅，就算撲棱一輩子翅膀，也到不了遠方。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他，我都不敢有太多的奢求。
因為我很清楚，有很多東西，本就不屬于我。
就好比我和他一起住的那間屋子，有了沈渡川才能叫家，沒了他那就只是用鋼筋水泥堆砌而成的囚籠。
是囚籠還是家，沈渡川說了算。
還有這份工作，我說不上熱愛，但它卻像帶動我前行的齒輪，至少我能感受得到自己還活著，至少我還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
這種感覺旁人無法理解，沈渡川更無法理解，但我絕不能讓步。一旦退卻，那在他面前，我便是連最后一絲尊嚴都不剩了。
掛了電話，離歸崗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辦公室里雖然暖和，呆久了卻容易頭暈。我于是就坐在這里，在冷風中細數眼前飄過地一片片雪花，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夢里仍然是和沈渡川相處的點點滴滴，醒來時只覺得一陣失落，眼角隱約有些濕潤。
起身準備回辦公室時，我才發覺身上披了一件墨藍色風衣，衣服上有淡淡的梔子花香味，大概是某個路過的小護士見我睡在這里，又不忍打擾才給我披上的。
難怪在夢中竟不覺半分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