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黑色奔馳開到寫字樓門口,沈渡川被那四個小青年擁進了車。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
車開走了許久,我卻仍然停留在原地,還在幻想能不能順著車輪碾壓的痕跡追過去,再看看沈渡川。
身上的疼痛告訴我,大概是不能了。
雪下小了些,我收了傘往回走,雪花時而落在我的臉上,時而飄進我嘴里。那味道,凄冷又苦澀。
踏一路腳印,就留一路落寞。疼痛發作時,我只能扶著行道樹站一會兒,再回過頭看,原先留下的腳印已被冰雪覆蓋。
我回到小區門口,看見樓下站著一個衣著鮮亮的年輕人。就算他帶著口罩墨鏡,我也能認出來,那是顏悅。前幾天他剛打電話跟我說可能要來北京發展,我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
來BJ的三年,我經常會想他,卻又害怕見到他。
小時候我那幫親戚分到了我父母的遺產后,就把我像個皮球一樣踹來踹去。我無家可歸的時候,顏悅就把床讓給我,自己去睡沙發;上大學學費不夠,他就和一幫朋友幫我湊;和沈渡川去BJ的前一天,他對我說:“你一定要幸福。要是BJ呆不下去了,就回來,我養你?!?/p>
他說要我無論如何都要幸福,因為我是他護著長大的,他都舍不得讓我難過,所以我自己也不行,別人更不行。
明明比我還小兩歲,卻一直把我當成弟弟一樣護著,他那么在乎我??墒沁@幾年,我把自己的心都放在了沈渡川身上,哪怕是傷痕累累,也毫無知覺。
對不起,顏悅,我答應過你我會好好對自己的。
我在心里默念,隨即轉身向大門外走去。
我沒臉見他。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幅狼狽模樣,我會難堪,他會難過。
“顧言默,你跑什么?”
身后的聲音并不大,在我聽來卻震耳欲聾。我不但沒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腳步。一雙有力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巧的是,他恰好抓到了我傷口的位置,疼得我連連縮手。
我知道是顏悅,我還是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緩緩松開手,很關切地問我:“怎么了?臉色那么難看,受傷了?”
我盡量不去看他的眼睛,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默然不語。
此時我竟然萌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我希望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被孤兒院里的大孩子欺負,被親戚們趕得無家可歸,最后上不了大學,遇不到沈渡川......
無論我的結局如何,至少,沒有人為我擔驚受怕。
顏悅一把將我攬盡懷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嗚咽:“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我知道此刻我掙不開他,我只能深吸一口氣,閉著眼睛,緩緩吐出“對不起”三個字。
對不起,讓你從小到大為我受了這么多委屈;對不起,讓你這些年一直都為我擔心,我卻連電話都很少給你打;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心中有千言萬語,說出來的卻只有這么蒼白無力的三個字。
他松開我,關切地問道:“沈渡川是不是對你不好?!?/p>
我搖頭不語,心中盡是酸澀。
“對不起。”他哽咽,“最開始我就不該讓你一個人來BJ,等我找到房子了,你就搬過來跟我住吧。”
在這個我找不到半分歸屬感的城市之中,能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真的很感動。
我和他很久都沒有好好聊聊了,不是因為他不愛和我說話,只是我不善言辭,不善表達。
可是顏悅卻是個十分細心的人,我一個動作,一聲嘆氣,他就知道我心里想說什么。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只有他一個朋友。
如果沒有他我大概不會相信“心有靈犀”這個詞。
我帶他回家,向他交代了自己的近況,交代了自己怎么受的傷。
他還是像三年前一樣,張口閉口就是“沈渡川那個王八蛋”。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哽噎過后就吵吵嚷嚷,讓我倍感親切。
來BJ三年,從來沒有一個人愿意和我多說話,哪怕是我的患者們,再了解我的脾氣后,也不喜歡和我又太多的交流。沈渡川不在身邊,我周圍更加冷清,連一絲人的氣息都難以感受到。
我知道,問題出在我身上。我知道,卻從來不知道怎么去改變。因此,我也更加珍惜愿意同我敞開心扉的所有人。
心語心荷說:“每個人心底都有一處死角,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闖不進去。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所以我從來不敢貪心,我不敢奢求再有人走近我,我只能守好自己現有的一隅。
顏悅告訴我,他在家鄉那邊發展得不錯,這次和來BJ是為了錄新專輯,他會留在BJ很長一段時間。
我很高興,為他,他所熱衷的事情正是他的工作,且前途一片光明;為自己,在這個連空氣都讓我覺得陌生的城市里,我終于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他同我住了兩天,這兩天我都在家里休假。
廚具燃氣灶都蒙了塵,又被他重新洗干凈,用了起來。南方的家常菜他炒了一桌,都是我在學校當老師時愛吃的,自從來了BJ,就再也沒吃到過。
我老是做不出家鄉的味兒,后來工作忙,更沒有時間去琢磨。
其實味道怎么樣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個家里,大多數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為了趕時間我吃東西狼吞虎咽,甚至有時候根本不吃。閑下來才感受得到,胃疼得緊,對沈渡川也思念得緊。
大概是,好久沒有嘗到這么用心做的飯了,才會覺得這是家鄉的味道。
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過飯了,餓的時候會忙著給病人查房、插管,忙過了又沒有胃口。
難怪顏悅說我瘦了。
難怪沈渡川不愿意回來。
好像我正在快速衰老,快到仿佛再過一年我就能進骨灰盒。
我才二十八歲,每天卻像癮君子一般瘋狂地咀嚼著回憶,想要找到一絲活著的意義。
我不甘心。
活著怎么會是一件費勁的事呢?我還沒看到顏悅登上大舞臺,我還沒看到他拿獎拿到手軟。
我要活下去,我會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