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顏悅要忙著錄制新專輯,他只住了兩天就走了。
我也因為休假結束,不得不回醫院工作。
忙一點總是好的,至少忙的時候心里裝的東西不會太多。
我回去的時候,林奕南的檢測報告已經在我桌子上了。我仔細查看了一番,還特意比對了他身體的各項指標與正常人的差別。
我猜得不錯,的確是肺癌早期。
他很幸運,他會是為數不多的,進了這個科室,還能活著離開的病人。
因為受傷的原因,院長讓我最近只負責林奕南一個病人。
林奕南曾說他本科是臨床,因此我不需要考慮如何委婉地表達“早期癌癥”的說法;他身體素質不錯,做完手術后,再接受一個月的輔助化療,癌細胞就可全數消除。
唯一遺憾的是,我不能親自給他做這場手術。
以往很多病人,他們就算不會被癌細胞折磨死,也多半會被“癌癥”兩個字嚇死。無論我同他們講多少次癌癥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治愈的,也沒有用。
我是個醫生,治不了病,也醫不了心。
但我絕不會放棄一絲希望。
遇到林奕南,我很幸運,雖然不能親自為他做手術,但我有九成的把握讓他痊愈。
他收到醫院通知的第二天就住院了。
林奕南是個很樂觀的人,和我交談的過程中他并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快,甚至還安慰我,不要有太大的壓力。
他并沒有任何家人在這邊,住院、繳費等手續,都是我和他一起去辦的。
我以為他很健談,然而在辦理手續的時候,雖然他會對工作人員很禮貌的笑著說“謝謝”,可是他卻似乎并不喜歡和他們有太多的交流。
能用一個字向交代清楚的,他絕對不會用兩個字,就像我第一次接診他的時候那樣。
接診的時候,遇到這樣表達簡潔、利落的病人,會讓我感到壓力要小一些,生活中同這樣的人交流,我可能會尷尬。
因為在與人交流時,我從來都不是那個主動與人說話的。大多數情況都是別人問什么,我就答什么,要么就不答。
可是前幾天他送我回家的時候,他的話又多得說不完。我感覺,他似乎把我當成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或者朋友。
回到醫院里,林奕南寧愿住進我辦公室隔壁的單人間,也不愿意去熱鬧的普通病房。
雖然普通病房不適合他這種身份的人,可是他又沒有什么親人朋友在這邊,住單人間,那得多冷清。
換房的小護士說,我和他的性格挺像的。
其實一點也不像。
我不喜歡說太多話,并不代表我就喜歡安靜。我喜歡周圍都熱熱鬧鬧的,要是能有親朋好友在身邊會更好。
可惜,我只剩下顏悅了。
對我來說,太安靜,反而太壓抑,讓我感受不到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林奕南的那種沉穩,時而安靜時而風趣,還有超出年齡的溫順,都會給我一種他曾經活得很痛苦的感覺。
可是他談吐間的樂觀又告訴我,他在為了某個人或者某件事堅持。
我很幸運,我遇到一個為數不多的可以被治愈的病人,他也很幸運,他知道自己為了什么活著。
無論在為了什么堅持,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不過有時候,林奕南又像個小孩子一樣,偶爾會無理取鬧。
打點滴時,他拒絕用留置針,也不讓護士給他扎針,非要我來。
院長給他安排的護士都是從業五年以上的,她們的手法當然要比我準確很多。而我,雖然是科室主任,但我不是在給病人做手術就是在和他們交流,打點滴這種事我很少做。
更何況,前幾天我的右手還受了傷。
他要我給他扎針,只說一句“顧醫生,你來吧。”,說完就睜大眼睛望著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可憐又無助。
在那一瞬間,他眉眼里的壓抑、溫順,好像全都消失了,只有孩童般的澄澈。
我拗不過他,就答應給他扎。
他便安安靜靜地坐在病床上,乖乖伸出右手。
他身體不錯,手背上的血管很好找,可是我因為受傷的原因,右手總是跟不上大腦的思考,力度也總是控制不好,扎了好幾次,要么沒扎進血管,要么就戳穿了血管。
試了許多次都不成功,我拿著針頭的手愈發顫抖,我也能感受到自己的額頭一直在冒冷汗,旁邊的護士們看得直搖頭,林奕南卻依然面無表情。
護士看不下去,要來幫我,林奕南也不讓,他只是笑著鼓勵我:“沒事的,慢慢來,就當我給你練手好了。”
在醫學上,肺癌到晚期是會腦轉移,可是我明明記得林奕南得的是早期肺癌,癌細胞也還沒有擴散得太厲害。
那就只能是,他被疼傻了。
扎了大概十分鐘,才終于找對位置。
他有一個讓自己精彩地活下去的意義,他很幸運,可是他遇到我這樣的主治醫生,那就太不幸了。
第二天他又伸出另一只寬大且血管清晰的手讓我扎,昨天那只手已腫得不堪入目,甚至有些讓人懷疑,那到底是人的手,還是二師兄的肘子。
于是第三天,他的兩只手都變成了二師兄的肘子,看到我時他也依舊笑嘻嘻的,眼里并不帶半分惡意。
他越是這樣我反而越覺得愧疚,有時候被他那樣看著,我甚至會感覺自己的后背在冒冷汗。
我不敢再玩兒他了。
半夜在家里,我就拿自己練手,右手扎左手,每天晚上只有連續三次以上把自己扎得鮮血直流,我才敢準備休息。
我怕沈渡川萬一看見了誤會,只有把血止住了,把工具處理了,我才敢睡覺。
連續扎了三天,我才勉強練出一扎一個準的技術,只是扎針時看著林奕南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我仍然心有余悸。
給他上針時我也不好意思把自己左手手背露出來,他問我手法怎么突然就準了的時候,我也只能尷尬地笑笑。
大多數時候,林奕南一直都是一個很讓人省心的病人。
打點滴的時候他就抱著筆記本電腦,用另一只二師兄同款敲鍵盤,也不許其他人進去。點滴打完要取針的時候,我如果沒空他就自己動手。
但有時候他也會幼稚得讓我懷疑他的癌細胞到底腦轉移沒有。
他單人間的床頭柜上,除了護士給他留的取針用的工具,就是一堆奶糖,那種很廉價的,連現在的孩子都嫌棄的奶糖。
那種糖只有我從前在孤兒院的時候才見過,親戚們來“看望”我的時候,就會塞給我一大把。我不喜歡吃甜的東西,每次我都會把那些分給顏悅,以及其他人。
我一個孤兒都不喜歡的東西,他林家大少爺卻喜歡得不得了,還讓我每天在上班的路上給他帶一包。
出于對他的愧疚,我答應了。
于是他每天在單人間的消遣方式就是在敲鍵盤和吃糖之間自由切換。
打點滴的一個療程結束,他說要請我吃飯,謝謝我這些天一直在照顧他。
我沒敢答應,我也沒臉答應,聽到他說“照顧”兩個字,我簡直想找個縫鉆進去,就算是他把圍巾還給我也沒能讓我好受半分。
前期準備工作做完,還有一個星期就可以進行第一次手術。
這個時候林奕南向我請假,要回公司一趟。
他一個人在這邊,中國片區的公司才剛剛起步,各方面都需要他,再加上他這幾天的身體狀況還不錯,我就讓他先出院幾天。
我告訴他,在手術前三天一定要回來,要注意飲食,他答應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