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在菜市場買菜被野狗咬傷了腳趾頭，一個人走在路上找打狂犬疫苗的醫院，我媽媽聽我老公說起于是打電話來罵我一頓‘你沒事干嘛出去給狗咬？你不惹它它會咬你嗎？’”

“說起這個，我幾歲的時候也被狗咬過，當時咬在胸口上，外婆給我燒了一張符扔在涼開水里讓我喝，沒帶我去醫院打過針。即使外婆和我媽媽是我的親人，但是我依然恨他們。我老公說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況且他們是你的長輩，你永遠都得尊重他們。可能是他沒有經歷過那些，所以他并不覺得憤怒吧。我初中被接會老家上學的那一年，我和外婆在家，每天都聽她重復地對我嘮叨‘你媽是個如何糟糕的人，那么多東西、衣服全都讓別人家撿了’，自從祖母去世以后，外婆也每天跟我念叨‘是你外爺把祖母帶走了，可惜她死在初三，大年三十晚上給他們（祖母的其他兒女）打電話都不接，接起來還問你是哪個’，在那個屋子里面，簡直要讓人發瘋！”

末了她說：“我覺得新聞里那些青春期叛逆少女殺死奶奶的事情并不是不可理喻，因為我也曾經很想這樣做。”

第四次已經是一個月以后，我以為她再也不來了。

“因為之前在家撒謊說我來醫院做盆底康復，后來沒時間來了。現在出來上班要好得多。”

我點點頭。

“談談我的學業和事業吧。”

我等她整理思緒。

“我從小就是一個被孤立的孩子，他們看我沒有爸爸，經常躲著我去別的地方玩。長大一點，我開始上小學，只有學習能讓我在和他們的比較中生出，所以下課我也呆在教室里看書。我不會踢毽子，不會跳繩，不會女生玩的所有游戲，還留了一頭難看的短發，經常吃方便面讓我長的很胖。只有一個表哥偶爾會保護我，他是我們那里的孩子王，幫我搶秋千，教我系鞋帶，有時還會在做體操的時候來看我。”

“就像守護者。”

“嗯。我怎么說呢，一直以來都對他們（那些男生）給我的好意感到困惑，左右為難。小學畢業的時候，表哥幫一個阿姨賣奶茶，當時奶茶是個新鮮東西還賣的很貴，我從來沒吃過。表哥讓我喝一杯，他請客，我其實很想喝，猶豫了半天，還是從攤子離開了。初中的時候，有個男生長的很好看，向我表白，我也拒絕了他，

“比起承擔拒絕的后果，你更害怕接受好意過后可能產生的后果。”

“是的。”

“是什么后果？”

“相信，依賴或者愛一個人。這對我來說很可怕。”

“你覺得所有人都不值得相信？”

“不，是我的經歷讓我覺得只有相信自己，所以我的每一個重要決定都是自己做出的，外面的世界都是危險的，不可信的。包括高考后的志愿填報，當時有一個爸爸的妹妹聯系到我，讓我去她家她幫我填志愿。可是我知道她會讓我留在四川，我發誓要離開這個地方。我就蹲在馬路邊用棒棒機填了志愿，全是東北一帶或者浙江一帶的，后來全落榜了。老師給我打電話到學校，問我考不考慮上三本，我說我家里沒錢給我讀，于是我只選了一個大專。后來老師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復讀，我說不用了。

我媽媽在電話里罵我，什么事情都想當然，不聽勸。我當時只想說這關你什么事？

讀大專頭一年，因為我落榜，外婆讓我給鄉親鄰里說我在哈爾濱讀大學，不然她覺得沒面子，怎么考個大專回來。寒假回家我關在家里長胖了二十斤，靠暴飲暴食來抵擋外婆對往事——句句戳中我痛處的回憶。”

“除了暴飲暴食，你還有其他的舉動嗎？”

“我很小的時候用圍巾上吊過，脖子勒出了紅印，隔天上街我媽媽覺得沒面子，罵我漲腦殼。我常常用流鼻血來換取他們的關心，好像只有看得見的皮外傷，他們才理睬一樣。”

“幾歲的時候？”

“小學，和初中轉學后，我還讓同學揍我，揍出鼻血。”

“我們家從來沒有男丁，我也不知道怎么和異性相處。初中以后陸續有男生跟我告白，我不知道他們看中了我什么，我覺得他們很蠢。看到班里談戀愛的那些同學，互相買方便面，火腿腸，愛吃的零食，擁抱，在回到寢室前去操場幽會，很神奇。有一次我答應了一個男生，我們約會過三次，他在教學樓黑暗的轉角，從后面抱住我，我覺得很別扭，于是推開他走了。后來我們分手，他的幾個好朋友向我扔了籃球。”

“你并不是喜歡他，只是單純地對異性好奇。”

“對，也可以說是一種玩弄吧。好像只有把對方完全掌控才安心的感覺，大專時的男朋友A是一個非常幽默的男孩，我們志趣相投，可有一次我們去學校食堂吃飯，在二樓碰到了教我們課的老師，我覺得很尷尬。這種尷尬就好像我把老師當成我的父母，看到我早戀犯錯一樣。我們分手后，A和我的閨蜜在一起了。”

“有一段時間，我和一個朋友合租，出去實習找工作。我一個人騎行去了很遠的地方，但是沒有到達終點就返回了，我告訴朋友說我去了那個地方，她問，‘你一個人去的？’我說‘為什么說我是一個人去的？’她說‘你不是經常一個人嗎？’

和那個朋友合租的時候，工作日出去上班，周末兼職，有次遇到個商務團，上午帶一群黑人游山玩水，中午回酒店接他們的老大，一個英國人，我告訴他他長得很想我的ex。我才意識到我是喜歡A的，于是找他見了一面，想復合，他對我笑了笑說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不高興，現在你的笑容多很多，就這樣不是挺好嗎？”

我點點頭，她繼續說。

“你知道貓是怎么捉老鼠的嗎？貓躲在暗處伏擊偷吃奶酪的老鼠，先咬上一口，不致命，然后放跑它，再沖出去用爪子玩弄一番，直到老鼠失去求生意識，被貓玩死。而A顯然逃出了我的爪牙，成為我心頭永遠吃不到的那只老鼠。”

“你的戀愛一般能持續多久？”

“最多三個月。我讀過很多關于心理學和兩性方面的書，通過這些書我好像明白，我把父親這個角色帶入到了現在的戀情中，想要彌補童年缺失的父親形象。可是沒人能受得了我反復無常的脾氣。每次我甩掉他們的時候都非常痛苦，我和大專時候的導師談過，他說我可能不適合普通人談戀愛，結婚的生活，我就適合一個人偶爾做做菜、養花，彈彈吉他，和朋友小聚一下的生活。

我的業余愛好也很多，旅游，唱歌，跳舞，畫畫，看書，香水香評等等，我也努力想一個人填充自己的生活，就像陀螺不停地旋轉才能保持平衡。”

“如果停下來會怎么樣？”

“停下來，我就會想起自己的感情，自己從前受過的傷害，恨自己為什么是那樣的反應，如果再來一次我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在剛出來實習那會兒，周末事情都忙完了，沒朋友找我，我就躺在床上哭。”

“為什么哭？”

“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切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我還是一個人，還是我把別人推開，讓自己回到這個‘房間’才覺得安全。”

“一方面你需要別人對你的關愛，另一方面如果別人想和你進一步發展，想進一步了解你，你就會反彈一樣把別人推開，就像他過了你的邊界一樣。可是他一離開你的世界，你就開始傷心了，你又是一個人面對這一切。”

“是的。”

“那你有沒有做過一些嘗試，改變這種狀況呢？”

“有，我和我丈夫就是最大的嘗試。以前所有的決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我媽媽從來沒有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時刻陪伴過我，一次家長會都沒有參加，病了一個人在醫院住院輸液，結婚她說工作忙只吃了午飯就走了，我生孩子進產房她也不在，是婆婆一直在照顧我。我老公對我很好，或者說他的忍耐力很好。”

“你覺得現在的生活在向好的地方發展嗎？”

“不，我覺得這種幸福隨時可能消失，所以我想享受這份幸福，在幸福結束之前，就全身而退。”

“以什么樣的方式全身而退？”

“我不知道，可能是出軌，可能是離婚，可能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