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所有人都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悲觀看法,在我看來抱著最壞的預期,人們才會給我驚喜——那些對我的好意、喜歡是額外的驚喜。而我不再去期待本來如此,如果他們本來就討厭我,那也就相當于我提前做好了思想準備,不再會受傷。
我和丈夫快要結婚的時候經常吵架,他是唯一一個我趕不走甩不掉的男人。我最不喜歡別人掐我,因為我媽媽小時候經常掐我。有時他開玩笑掐我,我會非常憤怒,甚至會扇他耳光,他捂著臉說:‘你竟然敢打我!’然后躲進廁所里傷心地洗襪子。真的又心疼又覺得他很可愛。”她笑笑。
“一直有這種情況嗎?”
“沒有,結婚后,每次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心疼,所以吵架我改摔東西。有一次讓他陪我看電影,他中途玩手機不專心,我把電腦甩在地上,家里就跳閘了,電腦連帶音響都壞了。隔天去修電腦花了六百。丈夫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對你最好,你媽媽不管你,外婆也不了解你,只有我陪在你身邊,所以你要對我好。’
我從來沒在家給過夜的男人準備過拖鞋和牙刷杯,我準備了他的。我的房間變得不一樣,好像我接納了另外一個人住進來。”
“你讓他走進了你心里。”
“好像是吧。他沒什么愛好,只會生活,有時下班太晚他會到公司樓下接我,回家給我炒菜做飯,一起逛公園。我很喜歡和他擁抱,從沒有人像我和他一樣長久地擁抱在一起。我生命中那些告別的對我好的過客,臨別時有種說不出來的傷心,也許我該擁抱一下他們吧。”
“為什么不去擁抱他們呢?”
“我怕抱住他們,我就忍不住流淚,讓他們看到我真實的一面。”
“真實的一面是什么樣子?”
“被淚水浸泡的赤裸裸的孤魂,很臟。”
關于笑。
“我對丈夫說,我只用活到三十歲,三十歲不自然死亡我就去做安樂死。他問為什么,我說人生的輝煌全在頭三十年,越往后走越凄涼,我看到紅旗超市外面蹲著乞討的老人就害怕自己變成那樣。他說‘你為什么覺得你會晚景凄涼?為什么不是幸福?為什么你總是悲觀地看待所有事,把所有人想成壞人呢?’
我也不知道。”
“這是一種心理防御。”
“對,記得大學時我是學生會的部長,有一次部門里的學弟受傷了,我笑著讓他處理傷口等幾天就沒事了。另外一個部長說他受傷了你為什么要笑呢,不是應該安慰他嗎?”
“你的笑不是幸災樂禍,也不是苦笑,你只是用笑才不覺得那么苦。”
聽我說這句話,她笑笑。
我問:“如果我的一些話或者一些做法讓你覺得心理咨詢厭倦了,你也會離開嗎?”
“不會吧,我大學也做過心理咨詢,我覺得醫生是最理解我的人。有一年我牙齒痛得不行逼外婆帶我去醫院拔牙,醫生告訴我說從沒看過能忍受這么久的人,半邊臉都腫了,我外婆都不知道。我把信任和理解都寄托在醫生身上,因為你們就像天使,不會和我的生活有交集。有時我也會和旅途中的陌生人交心,我對必定會結束的短暫關系得心應手,就像一場演出。演出結束一切都結束了。”
“之前你說你丈夫很愛你,你也脫離了自己的原生家庭,那為什么你覺得自己仍然有抑郁癥呢?”
“他越愛我,我越想在這里停止,這樣就可以永遠留在幸福里。因為在我的觀念里,未來我們還會有很多爭吵,我們都會變,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們的感情變淡。你知道伍爾夫嗎?”
“知道,她是英國的小說家。”
“她也有一個很愛他的丈夫,一直關心和支持她的事業,但抑郁癥在她腦子里占了上風,有一天她走到湖邊將石子塞滿自己的衣袍,投湖自盡了。”
“可以理解為你想要追求幸福的永恒。”
“對。我對未來二十年未來五十年,我們的關系充滿懷疑,我害怕他就像我媽媽一樣,不想和我在一起,看到我就想離開我。我經歷過太多次離別、欺騙和背叛,別人可以給你也可以收回。他對我說我會永遠陪著你,永遠愛你。我相信他的話,我只是不相信自己,我總是想激起他的怒火來驗證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總是在平靜和諧的小日子里想折騰點事情,這樣感覺才能讓我平衡。我和我媽媽互相傷害,互相譴責,愛恨交加,可是一把這種表達愛的方式套在我丈夫身上,他就會受傷覺得我不愛他。這也是我融不入他家的原因,每天晚上我看著他媽抱著我們的孩子,他爸在吃肥肉,我丈夫在看抖音,就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我可有可無。
我的飲食口味,生活習慣已經堅如磐石,也不想為他們改變。如果我和丈夫離婚,可能他可以找一個比我更好的賢內助,融入這個家庭。我也可以再次獲得自由。如果離婚會傷害到他,讓我外婆和媽媽再次背上丑聞,或許我自殺要來得容易些。”
“之前你說過你曾經嘗試過自殺,自殘。”
“對,在最后一刻放棄了。這就是我的糾結,我總是在選擇面前非常痛苦。很多時候我多想有個人在旁邊幫我參考怎樣的選擇更好,可以告訴我怎么做。可惜這個人從來都沒有,所有的路都是我一個人在走,我前半生二十年都在向別人索求存在感,沒有愛,我到底該不該存在。
特別是現在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整天在家照顧小孩,沒有人能和我談心。晚上丈夫回家,我也不想和他說話,身心疲憊的兩個人基本沒怎么交流。也許是沒人關心我,讓我變得對別人的關心很反感,婆婆對我的內褲,洗漱,吃飯的觀察,在我這里變成了監視。
我就是一個囚犯。”
“你想改變,想逃離這種關系,因為你從來沒經歷過。”
“對。我想縮回原來的最開始的那個小房間,那個小房間就像是媽媽的子宮,給我安全感,不會有不確定和危險。”
“如果你真的逃離了這段關系會怎么樣?”
“又陷入那種被詛咒的循環中,非常痛苦非常想念他,想要回到他身邊。我曾想問我丈夫,如果我們離婚,再等三五年會不會和我復婚?但我不敢開口,我了解他,離婚對他來說已經有足夠的破壞力,他是絕對不會再和我復婚的。”
“所以你想改變自己,和自身的力量對抗?”
她皺著眉點點頭,“是的。這股力量仿佛與生俱來,我過去如果沒有堅強的意志可能早就出社會打工,變成我媽媽一樣沒文化的底層人了。也是因為意志力,讓我能面對那些辱罵,玷污,欺騙,每次一閑下來我就會想起那些糟糕的事情,我想我得去做點什么讓自己忙起來才會暫時忘記這些事。如果連轉移注意力都不行,那么我就會崩潰。可是我又不想讓我丈夫看到我崩潰的樣子,怕他擔心我。”
“他知道你來這里嗎?”
“知道。我們結婚以前經常出去玩,談心。結婚后都各忙各的,他上班掙錢,我在家帶娃,兩個人都很累,沒有以前的那種悠閑自在了。而且我對孕育這個過程完全不了解的情況下懷孕,也是看他爸媽的期望,并非我真的想要一個孩子。生完孩子,我才知道會遇到這么多麻煩,我自己的還有孩子的。”
“你覺得很困難。”
“對,我對能不能將他順利撫養長大充滿懷疑,有時他睡在搖籃里,我在旁邊守著,幻想他能一下變成成人走到我面前。”
“為什么?”
“因為我想等他成年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
“你還是對長久的親密關系充滿懷疑,即使你的親生兒子。”
“是的,我想遠遠地看著他健康成長,默默地保護他,這就夠了。我不想進入他的生活,不想成為那種控制欲極強,什么都要替他操心的媽媽。也許是這種態度,我丈夫說我是個辣媽,他說:‘會不會我老了,你還是這幅模樣?’”她少有的開心地笑笑,“我回答說:‘等你老了我還這幅模樣,豈不是妖怪?’
他經常對我說一些情話,這和他老實人的性格突兀。我有次和我媽媽和第三任后爸吃飯,后爸對我媽媽說以后有錢帶你坐飛機,我媽媽信以為真地臉紅、羞答答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是我媽太蠢,還是后爸太天真。
我總是對他們(男人)的話抱有相當的懷疑,那些贊美、欣賞、關懷,即使是真的,我也強迫自己不要太相信。這樣就能保持住內心的理性,不會被情感所左右。”
“被情感左右會怎么樣?”
“會被傷害到完無體膚,沒有人站在身后為我收拾殘局,我受傷對我媽媽來說就是要錢的,就是讓她還上輩子債的。她說:‘我沒讓你拿錢給我花就好了,都二十多歲人了還要問我要錢!’。他們說我冷酷,高冷,拒人千里之外,我也樂得其所,至少自己不會傷害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