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一想起來這件事就開始悲戚。
謝含景對于陸夫人在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已經抱有悲觀態度有些無言以對。
“阿娘怎么老是想著跑啊?”謝含景停頓了一下,試探著問她:“阿娘就沒有想過,我們自己將平暨拒之門外?”
陸夫人登時連哭都顧不上了,伸手擰著謝含景的耳朵:“你想什么呢!你那是去送死你知不知道!”
謝含景偏頭躲過去:“我知道了。”
試探失敗。
“可是阿娘,我們現在就是真的要走,又能去哪里啊?”謝含景掰著手指頭給陸夫人數:“父親在建康,可是平暨的目標就是建康。去南陳郡?那豈不是會和平暨迎頭撞上!始興縣更是不可能了,只怕我們在半路上就會和因戰亂而起的災民撞上,到時候比起留在這里被殺也好不到哪里去。”
謝含景不和陸夫人繞彎子了:“再說了,我們走了,謝家怎么辦?”
謝家族人這么多,能跑出去多少?跑了能不能逃開,走不了的又怎么辦。
就是所有人都能走得了,東西呢?
謝家如今是南梁的頂級門閥,族中藏的那些書是支柱。要是沒了,以后怎么辦,落到和尋常沒落士族一般的境地?!
樁樁件件下來,總之就是不走才是最好的。
“還是說,阿娘就預備著讓我們幾個小孩子出去,到時候能活幾個算幾個?”謝含景一針見血,直接將陸夫人原本的打算捅破了。
“我是年紀大了,阿娘無法讓我也睡著就被抱上車,不然的話只怕我同弟弟妹妹們一樣,直接就被阿娘送上車了吧?”謝含景苦笑:“阿娘,你想讓我們直接躲過去,可是怎么躲得過啊。”
謝含景比陸夫人清醒:“阿娘我不會走的。”
陸夫人沉默了,然后爆發了:“我說讓你走你就走!別的事兒跟你有什么關系!管那么多做什么!”
可謝含景也強硬起來了:“我不走!除非您有本事直接讓人把我給綁上車,否則的話我是不會走的。”
陸夫人惱了:“來人,把娘子給我綁了!”
謝含景:“……”真綁啊?她就是說著玩玩兒的。
謝含景轉頭就跑,邊跑邊說:“反正我不走,阿娘你就不要白費心思了。”
謝含景跑的極快,一院子的仆婦家僮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看不見人影兒了。
連陸夫人自己都被嚇到了。等一回過神兒來陸夫人抬起腳步就追,可她養尊處優慣了,根本追不上謝含景。
黑夜里,陸夫人連謝含景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陸夫人跑的呼哧呼哧喘氣,氣的咬牙切齒還沒忘了放狠話:“別讓我找著你!”
陸夫人沒有找到謝含景。
她跑去了祠堂。
她叫做謝含景,卻不是陸夫人的女兒謝含景。
謝家子嗣繁盛,兄弟、叔侄、祖孫共用一名的事情層出不窮,那謝氏的小娘子和百余年前的老祖宗同名同姓也就不是什么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了。
真正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是,謝含景已經死了,而她再醒來的時候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眼睛視力能好,能在黑夜中看清遠處的東西。
是常年苦練、還用了專門的藥物輔助才有的好視力。這不是小娘子謝含景能有的。
她那個須臾間碎了的夢,是這個小娘子過往十四年的人生。
閉上眼,生命就此終止,睜開眼睛的時候,卻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借尸還魂。
謝含景順利找到祠堂的方位,而后奔了過去。
祠堂在夜色中安然矗立,在謝含景的眼中,像是大禹定海的神針。
謝含景沒有敲門,而是直接翻墻進去了。
昏黃的燭光下,一排排的牌位層層看著謝含景,像是泰山壓頂。
謝含景眼尖的在其中尋找到了她想要尋找的東西。靠山的牌位上刻著一個個謝含景熟悉的名字:謝萬,謝度,謝據,謝石,謝晦,謝舉,謝征。
以及,謝含景。
她自己。
還有她的父親,叔父,兄長,侄子。
每一個熟悉的牌位仿佛都有一個人在看著她。
謝含景慢慢的模糊了視線。
“我活下來了。”朦朧中,謝含景一字一頓:“我現在,還活著。”
歷過重重死劫之后,她還活著,以另一種形式活著。
謝含景雙膝落地,垂目叩首。
沉悶的響聲后,謝含景頭抵著冰涼的青石板磚,聲音很輕,卻堅定的說道:“陳郡謝氏是最頂尖的士族,從前是,如今是,往后也是。”
這是她給出的承諾,也是她的信仰。
謝含景慢慢抬頭,目光堅毅似鐵。
黑暗里,她的眼睛沉靜如水。
再也看不見一絲軟弱。
平暨在十月二十日過江,消息傳到謝氏是次日的清晨,而二十四日,平暨的兵馬就已經開到了距離烏衣巷不遠的朱雀航。
平暨要從朱雀航過朱雀門進建康城。
行軍的聲音哪怕是在烏衣巷里的謝含景都能聽到。
而平暨果然不負其威名的下令,要血洗烏衣巷王謝兩家。
朱雀航離烏衣巷太近了,平暨甚至有心親自觀戰。
遠遠的,平暨就看到一個穿著紅色衣裙的小娘子獨自坐在巷子口的石頭上。
平暨咧嘴笑了下,牙齒雪白,寒意森森。
“你在這里做什么?”
在平暨心里勝負早分,根本不將王謝兩家放在眼里,因此也不介意和謝家的小娘子多說兩句話。
貓捉老鼠一樣,他現在不餓,所以不介意捉到老鼠之后逗弄逗弄。
至于說平暨為什么猜到那是謝家的小娘子……
自然是因為他見過謝出。而這個小娘子和謝出長得雖然不是很相似,但卻是那種只要見過兩個人,就能認出來他們是父女的相像。
平暨騎在馬上,驅馬上前,居高臨下的問謝含景:“你們家的人,放心你一個小娘子自己出來?”
謝含景聽見聲音之后從石頭上跳下來,然后腳尖一勾抓住地上放著的長槍,握在手中,無視平暨背后騷亂的人群,對著平暨笑的璀璨:“河南王是在問我嗎?我當然是在這里等著將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