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回來了。”
“英子回來了?來,坐吧!”
吃完面的趙永康,消瘦的臉上浮現出陣陣紅光,好氣色和好心情都難得的寫在臉上,仿佛喝了酒一般。
“爸,大伯他還好嗎?”
“好著呢好著呢,你大伯他們現在在干一件大事呢!
“什么事啊爸?”
“先不急,爸給你這個。”
趙永康滄桑的手遞過來的,是兩個紙盒包裝的薄荷味道的大白兔奶糖。跟普通有獨立紙包的不同,這個味道的奶糖每盒十個,只用簡單的糯米紙分開,是趙啟英最喜歡的味道。
“爸...這...”
“爸知道你愛吃這個,你自己吃,不要給別人知道嗎?你大伯還給你帶了新花樣的手絹襪子,都是現在上海時興的。”
自從上次在醫院跟章浦深聊過之后,這是趙啟英第一次面對父親。以前她總覺得父親只是一個不懂人情,只知道埋著頭鉆研的技術工人。然而現在,她懷著一顆新的心,帶著一雙新的眼睛凝望父親,透過這張嚴肅的臉,她看到了一個原來她全不了解的父親。現在才發現自己的父親,愛的深沉又寵溺,像一場溫柔的春雨,悄悄溫潤著她的心又不露痕跡。
看著女兒拿著糖出了神,趙永康心里也暗暗的感慨,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女兒都長這么大了,除了記得她愛吃這個糖,其他的他竟然什么也不了解,看著看著心里竟然升起一絲愧疚。
“謝謝爸,爸你剛說什么大事啊?”
“你大伯他們紡織局跟公社一起,辦了一個工農聯營的毛紡廠啊。”
“工農怎么聯營啊?”
“簡單的說呢,就是有技術的出技術,有力的出力,城鄉一起聯合經營。”
“可是爸,這個,國家政策能允許么?這是犯法的吧?”
“首先他們的市場需求度比較高,產量跟不上銷量。其次呢,各公社也需要吃飯啊,沒有那么多地種,就想到了這么一個辦法。一開始的時候是挺艱難的,可是國家政策也沒有明確的說不允許農轉工啊,大家都覺得是個好事,就索性甩開膀子干了。”
“那效果怎么樣呢?”
“就快建成了,我看啊雖然條件挺艱苦的,但大家都干的熱火朝天的,干勁十足啊,你大伯說正式投產了會通知我們,我預感成效應該會很好的。”
“怪不得你這么高興呢。”
“我是替你大伯高興啊。
“對了爸,剛才回來路上我想到個事兒,想跟你商量。”
“你說。”
“爸,我覺得可以讓前進去廠里上班試試。”
“哦?你說說?”
“我發現前進其實很聰明,又聽話,心又細,可以去一車間或者二車間,清棉梳棉都能干啊。再說前進現在也是個大小伙子了,總得為以后考慮吧。”
“英子啊,你想的是挺好的,誰知道范梅咋想啊。”張桂春坐在一旁,忍不住開了腔。
“我也覺得前進這孩子現在越來越好了,但這個事兒還是要看你旺子叔的意思,完了我跟他說說,看他咋想的,咱們再從長計議。”
夜已經深了,可趙永康家的小燈還遲遲不愿意熄滅。夜燈下,父女倆紡織著一條精美的神毯,想帶著所有人飛向更遠的地方。
馬廠長正在辦公室整理帶回來的資料,正埋著頭打報告,桌子上那部蓋著白色手帕的紅色電話響了起來,這個電話讓穩若泰山的老馬激動不已。他趕忙叫來副廠長,生產主任,還有趙永康,商量計經委領導要來視察的大事。
廠子里工作忙的熱火朝天,孩子們也都沒閑著。
趙啟磊一門心思鋪在學習上,下了晚自習還舍不得走,把頭在書堆里埋得低低的,生怕一個抬頭的瞬間就耽誤一個知識點。馬小麗背起書包看了看趙啟磊,眨巴眨巴眼睛,舒了口長氣,捏著書包帶自己往家里走去。
“啟磊,早點回家吧,學校都要熄燈了。”班主任郭老師隔著過道,坐在趙啟磊旁邊。
“郭老師我看完這頁就走。”
“啟磊啊,為啥不回家學呢?每天在學校學這么晚,回家路上該不安全了。”
“郭老師,我哥腿傷了需要休息。我回去晚一點他睡了,我再學就不影響他了。”
“行了,快回吧啊,要熄燈了。”
趙啟磊挎著書包,捏著語文課本,嘴里默背著課文,腦子里想著課文里那些不常用的生僻字,大踏步的往家走去,連身旁開過去的小車都沒注意。
廠俱樂部門口高高的臺階上,一個瘦弱的身影,緊抱著雙膝,正盯著廠大門。
“啟磊。”
章鐘晚一眼就看到這個熟悉又牽掛的身影,不禁站了起來,又只敢小聲呼喚。
趙啟磊也不知是背書背到如入無人之境,還是裝聾作啞故意不想聽見,依然目不斜視,念念有詞,大踏步的往家中走。
“趙啟磊。”
這個柔弱的聲音終于鼓起勇氣,克制的放大了分貝。
“啊?”趙啟磊如夢中驚醒,私下望著。很快,就找到這個自己日夜思念又不敢思念的身影。他想立刻跑上去,可一邁步腳底就被一根無形的繩絆了一下。他不得不定定神,收緊腳步,帶上微笑面具,迎了上去。
“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兒?”
“等你啊。”
“今天該你值班吧,別亂跑。”
“我不亂跑能等到你嗎?”
“等我干啥,我這眼看就要考試了,學習太忙,顧不上你。”
章鐘晚看似柔弱,體質卻很好。她不覺夜風寒涼,甚至覺得等待的過程,陣陣夜風都充滿香甜的味道。可趙啟磊一席冷冰冰的話,像裹挾著沙塵的龍卷風,把她干凈的小臉吹的面目全非。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沒怎么啊,真的就是學習太忙了。”
“我知道你學習忙,我也沒有要纏著你,可我們都多少天沒見面了,你至少也跟我說一聲,我值夜班的時候就不等你了啊!”
“對,對不起,是我忘了。”
“就僅僅是忘了這么簡單嗎?”
“嗯,對不起啊。走,我送你回醫院吧。”
趙啟磊的快腦子和好口才在這一瞬間仿佛都派不上用場了,他知道只要看到章鐘晚,或者聽到她的聲音,哪怕聽到她的名字,他的大腦就會短路。從十幾年前第一次在家里看到章鐘晚的那一刻,他就得了這個怪病。現在大概已經病入膏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