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巷子里過于昏暗,莫嘆雪沒有注意到那雙正在打量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雙寫滿了疑惑和憂慮的眼睛。
他的疑惑來自于,眼前這個來路不明卻又身懷絕技的女子,算起來她入相國府已有數月,倘若她懷有目的,應該早就有所動作才是,但是直到現在卻為何不露一點端倪。
而他的憂慮來自于,當今江湖之上的諸多門派,以風陵山為首,皆已被朝廷招安,余下的零星小門小戶雖獨善其身,卻因人數零散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即便是曾經叱咤一世的逍遙宮,也因為宗主白山月之死而無聲無息。
這個時候,忽然來了這么個身手上乘的女子,她師從何門何派?背后又是哪方勢力?潛入左相府上所為何事?如果數月里來沒有一絲動靜的話,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對方此時正在籌劃一盤大棋。
“我說,為什么不能殺了這個人?”莫嘆雪見宋庭秋一直沒有應聲,便又問了一遍。
許是醉酒之后,人很容易放浪形骸開來,她一時竟忘了自己現在只是個普通的小丫鬟,如此云淡風輕地說出殺人這樣的字眼,實在不妥,但眼下言語有失已經并不重要了,從她向崔稹出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暴露了。
宋庭秋接過她的話,“因為他是當今衛尉崔中正的兒子,他只有這一個兒子,你若是殺了他,這個梁子便結下了,崔中正不會放過我們的。”
“可是……”
莫嘆雪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那兩個倒地的小廝,在這條幽暗的小巷里,并沒有人看到剛剛所發生的事情。
不對,還有一個人,那兩個被折磨的女子之中,還有一個一息尚存。
莫嘆雪走到那個女子身邊,看起來她是已經昏過去了,但并沒有人知道她是何時昏迷的,以及她究竟看到了多少東西。
“肅都是一個遍布眼線的地方,即便是黑暗的地方也不代表萬無一失。”宋庭秋繼續提醒道。
“可是,我們即便不殺這個崔稹,把他扔在這里,等他醒過來,一樣會找我們算賬的啊……”莫嘆雪焦慮道,眉頭深蹙。
“放心吧,這里昏暗,他沒有看清我們的臉,何況他對你不熟,若是其他事情倒還好說,此等罪行尤為人所不齒,他是不敢放在光日之下,大張旗鼓地去報復的。”宋庭秋寬慰道。
“那這個女子呢?”莫嘆雪指了一下地上仍在昏迷的人。
宋庭秋沒有立即回話,他沉默著,暗巷里忽然安靜得有些可怕。
須臾,一把長劍直直插入了那女子的胸膛,金屬刺入皮肉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色里聽來尤為刺耳。
待那柄長劍抽出,又是一線血光潑濺,濃烈,熾熱,奪人心魄。
“你這是作何!”
莫嘆雪訝異得看向持劍的宋庭秋,她可以理解他對這個女子的忌憚,但是并沒有人知道她在這里到底看到了什么,而且即便她真的看到了,依然有千百種方法可以脅迫她閉嘴,為什么一定要用殺人來滅口?
宋庭秋轉頭將那柄劍放到了倒地的崔稹手里,“就算我們不殺她,她也活不下去的,一介青樓女子被衛尉之子糟蹋成這副樣子,你以為她還有活路么?天下之大沒有地方能容得下她,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可若是死之前,崔稹讓她在一眾畫像里指認出了我,你和我都得遭殃。”
他處理現場的動作迅速而老練,說話的語氣平靜而鎮定。
但就是這個樣子,更讓莫嘆雪感到無比恐懼,溫柔的春風吹拂在身畔,而她現在只覺得一陣薄涼,像是無限寒意從頭皮蔓延開來,深入身體的每個細微的末梢之處。
該死的卻不能殺,不該死的卻一定要殺,這究竟是個什么道理?
倘若如此,自己剛剛下了馬車過來,這一番搏斗又是為了什么?
宋庭秋可以感受到她的不解和憤怒,他攬上她的肩頭,那單薄的身軀此刻正在微微地戰栗。
他的語氣又忽得溫柔下來,“好啦,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一番教訓之后,崔稹不敢再這般荒唐造次了,走吧。”
說完,他扣滅了地上跳動的燭火,暗巷里最后一點光芒黯淡了下去。
兩人走出小巷回到了剛剛來時的路上,適逢崔稹的手下知會了今日肅都的巡衛,從剛剛到現在,這條路上始終沒有巡衛來往。另一邊的街角里緩緩駛出一輛馬車,那是宋家的馬車,后面還有兩位高手,是太醫令府上的人。
“少爺,我方才趕到的時候,見沒有什么動靜,猜想你應該沒事,怕人認出來,便不敢貿然出頭,留在這里等你們,見那邊暗了下去這才露頭。”
常年跟隨其后的小車夫深得宋庭秋的心意。
二人上了馬車,宋庭秋囑咐小車夫暫去聽風樓過夜。
“為何不回相國府?”莫嘆雪不解。
“這么晚了,宋家的馬車去相國府太引人注目了,容易被人盯上。”
莫嘆雪可以感覺到,宋庭秋是個非常看重他的家族的人,和余忘塵對余家的淡漠不同,他總是三言兩語都不離宋家,仿佛他的一言一行都要以家族為重。
不過這倒也不難理解,對于宋家當下在官場中的尷尬地位,他的確應該謹慎,但是這份謹慎讓莫嘆雪產生了某些無法言說的情感。
盡管她可以想明白宋庭秋的那番話,如果今晚她沒有跳下馬車,等待那個女子的也只有一死,而如果宋庭秋沒有殺了她,等待她的還是一死。
對待一個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的人來說,當下看起來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至少那個叫崔稹的已經嘗到苦頭了。
可是為什么她還是覺得似乎有什么堵在胸口,讓她感到無力和窒息,尤其是當她想到適才宋庭秋那句“那是她自己選的路”的時候。
這種窒息感就好像,有人把她的頭按在深潭之中,她想要掙扎卻發現無能為力,一個字也無法反駁,只能無望地等著那深水漫灌,直到麻木,直到腐爛。
在這等聽到“勾欄瓦舍”都會敲打自己的正人君子那里,青樓女子自是為人不齒的,而即便知道崔稹惡名在外,依然想要鋌而走險靠攀高附貴獲取贖身的人,則更是罪有應得。
莫嘆雪坐在馬車里,此刻她的酒已經完全醒了,但她卻格外希望自己依然醉著,便不用去思考這些無情的道理了。
馬車行至聽風樓,宋庭秋卸了門上的鎖,他指了屏風后的一方簡榻供莫嘆雪今夜歇息。
“那你呢?”莫嘆雪環顧了一下,看起來這屋里并沒有其他地方可供休息。
“我在地上湊合一晚,無妨。”他說完便抱來了一床薄被,攤在了地上,這樣子的他,反倒是沒有了貴公子該有的架子。
莫嘆雪本想和他再推辭客套一番,但見他沒有這個意思,已經準備睡下,便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躺在醫館的簡榻之上,莫嘆雪毫無睡意,從下午的丁翠到晚上的崔稹,和這兩件事情牽扯的其他,她甚至連名字都還未知曉的人,所有思緒在心中交雜纏繞。她忽然更加懷念起前世作為“白山月”的日子。
那時的她路見不平,快意恩仇,沒有什么人敢招惹她,她也很少去招惹別人。逍遙宮離肅都城很遠,那是一片自由而逍遙的地方,沒有這里的繁華,也沒有這里的痛苦。
可惜,那是屬于白山月的有恃無恐,而不是屬于她莫嘆雪的,轉世只可以帶走腦海里的記憶,卻帶不走身上的功力。
除了第一世在潛淵寺的莫嘆雪是真正的她自己,其他時候,她都是活在別人的命運之下。
所以她現在,只識藥理而操刀不穩,只懂賞畫而落筆無神,只可以使出屬于自己的第一世的一招半式,卻不可能再擁有白山月的威震一時。
她沉沉地嘆了口氣,另一邊的宋庭秋聽到她的嘆息,知她還沒有安睡,借著窗外灑下的淡淡月光,這樣的夜里,和一位姑娘共處一室,本該是個曖昧的夜晚,但他現在卻無心去享受這份靜謐。
“你到底是誰?你來這里到底是為了什么?”宋庭秋忽然開口問道。
這個問題糾纏了他太久了,他現在一定要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