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侍跟在皇上身邊少說三十載，當年蕭貴妃生下五皇子，便因難產撒手去了。
皇上最為疼愛蕭貴妃，本對五皇子憐之愛之，哪料到嬰孩下生三日后一睜眼，那對眸子竟然是異瞳，這可嚇壞了寧安帝。
老一輩口中倒是聽過“陰陽眼”，可誰都沒親眼見過。哪曾想堂堂皇室，當今天子，竟然生出個“陰陽眼”的皇子！
當晚皇上便請來崇陽寺老方丈，老方丈見到五皇子，隨即面色鐵青，口中大呼“天將降災于我大漢！皇子可通陰界，此乃不祥之兆啊！”
皇上本就對異瞳心生猶疑，聽了老方丈的話，便更加忌憚，忙問解決之策。
老方丈口中默念經文，氣息眼瞧著越發虛弱，最后直接跌坐在地，面色慘白。“五皇子乃煞神投轉，出生克母，現老衲參透天機只怕也將命不久矣。”
殿內宮女太監包括當年的李常侍，都被眼前之景和老方丈所說之話嚇得幾近飛了魂。
“圣上務必將此子送于寺廟中，日夜受佛祖度化，直至殿下年滿十八…咳咳…方可將他一身戾氣化解…”
老方丈又念了句“阿彌陀佛”，竟坐地圓寂了。
出生異瞳，先是克母，后將老方丈克死，窺透天機為不祥之身…
皇上當晚便命人立刻將剛剛出生三日的小皇子送到了崇陽寺。
而五皇子為通達陰界煞神轉世一說，便也不脛而走。甚至流言越傳越邪乎，說什么當晚老方丈是用元神鎮壓邪煞，所以才會圓寂，什么二人在宮中大戰三百回合，昏天暗地…
反正，在司晨還一無所知時，他，便成了大漢一等一的“不祥之身”。
李常侍在前引路，現今他已是年過半百之人，再憶起十六年前這一遭…多少覺得有些荒謬。
但皇上有皇上的想法，尤其牽扯到“天災”，更是一分一毫不敢怠慢。管你是親生骨肉還是兩世旁人，任誰都不能撼動他的皇權。
邁步走進院子，司晨提了口氣，眼前那道門似乎要下很大決心才能推開。
李常侍側身立在門口，“殿下請進。”
司晨緩步走進屋內，“兒臣拜見父皇。”
皇上沒抬頭，甚至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眼瞼垂得很低，像在刻意躲避兩相交匯的視線。
司晨習慣于這種冷漠，他也沒大指望自己的父皇有一天能像對待別的皇子般對待自己。他知道父皇恨他，甚至恨里還夾雜著點別的。
也許有些對“不祥之身”的懼怕？還可能有點憐愛？再帶些對母妃的虧欠？但都沒無可奈何的厭惡來得熱烈…
還記得六歲那年，寧安帝醉醺醺闖進司晨房內，司晨還以為父皇有意來瞧他，便跑過去抱住男人的腿，咿咿呀呀說著乖巧的話。
哪料到醉漢雙眼腥紅，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從腰間抽出匕首，發狠得向下刺來！
刀尖幾近挨住司晨那只幽藍的眸子…只是那時他還小，懼怕被木然替代，他瞪眼瞧著父皇扭曲的臉，還有那把又尖又利的刀，只覺寒意逼人。
寧安帝的手一直在發抖，他下了好幾次決心，但最終卻喪氣的將刀丟在地上，轉身走了。
打那以后，父子倆心中都隔了一座山。
“不知父皇今日叫兒臣來所為何事？”司晨聲線清冷，眼看日漸長大，眉眼便愈發像他已故的母親。
寧安帝一生僅有的那點柔情，幾乎都給了蕭貴妃，所以對于司晨，感情復雜到不可一概而論。
曾經不想讓他活，后來也不想讓他死…
磕磕絆絆這么多年過去，終還是留他長大。
“朕給你找了位師父，估計這幾日便能到。好好和他學學騎馬射箭，否則日后連圍獵都不會，豈不丟我皇室顏面？”
有些輕蔑之話并不需要用多難聽的言語，一句平平淡淡，卻能立刻堵得你啞然。
司晨干巴巴應了聲，“是，兒臣知道…”
皇上抬頭，剛欲再多囑咐幾句，卻一眼瞧見那只幽藍的眸子。
心中不禁泛起陣厭惡，多一個字都懶得再說，便抬手不勝其煩驅趕道，“好了！下去吧！下去吧！”
司晨立刻垂下睫羽，他也曾試圖討好自己這位高高在上的父親，他也曾憧憬過能像其他皇兄那般與父皇下棋、出行，他也曾渴望過一種叫做親情的東西…即便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妄想，卻依舊不切實際的期盼過…
“是，兒臣告退。”
但期盼的結果，永遠是無一例外的失望。
司晨低著頭，退出屋門外。當父子這番簡短相見的緊張與小心過后，他才回過神來，自己要多一個能教他騎馬射箭的師父了。
“既然那般厭惡，又為何廢這番心思…”
他轉身走出院子，撲鼻一陣桂花香。
每到初春，寺廟里的桂花便會綻放，紅墻映襯下，朵朵嬌艷的鵝黃小花隨風輕擺，伴著幽嬈的梵香，別有一番韻味。
“喂喂喂，別擠我！”
“你倒是去呀！”
“你怎么不去？！”
“十四，難不成你還怕他？”
“我怕他？我怎么可能怕他？！”
司晨停住腳步，隱隱看到小路盡頭有幾個少年推推搡搡。他皺了下眉，轉身準備另尋他路。
可才走出去幾步，路口轉過兩個人，一人背手立在路中間，另一人則手里拿著把山水折扇，游哉游哉走過來。
“呦，瞧瞧，這是誰啊？”拿著扇子這位稍顯年幼，言語間盡是戲弄。
“司晨拜見二殿下、四殿下。”
“哦…司晨啊…”他回頭惻隱隱與二殿下相視一笑，“要不是在這瞧見你，我都差點忘了父皇還有你這么個兒子。呵呵…司晨？名字還蠻好聽的嘛，誰給你起得？”
他當年下生三日便被抱到崇陽寺，皇上還未賜名。“司晨”這個名字是長到兩歲時，已經開始學語認人，無可大師臨時給取的乳名。
只是這個乳名叫到十六歲，他依舊連個大號都沒有…
司晨暗暗攥著拳，這些陳年往事，每每被翻起都會扯開傷疤帶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