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念秋起了個早,原本想著能不能和林懷秋談談。走出房間卻看見林懷秋已經在樓下客廳,叫道:“林阿姨,您這是要出去嗎?”
“我出門去走走,你起這么早?”
“我陪您,可以嗎?”
“我習慣一個人,你自己在家吧,無聊了可以去書房找本書看看。”林懷秋說著打開了客廳大門。
老五跟往常一樣已經在院門外候著了,看到林懷秋出來又用脖子上那條毛巾把座椅給擦了擦。
“張太太早。”老五彎腰鞠躬行禮的時候偷偷深吸了一口氣,真香。林懷秋含笑點了點頭,坐上了車。車蓬子照舊收起來,車速照舊不急不慢,道兩旁也還是那些出門吃早餐的,買菜的,賣東西的,趕著上班的,漸漸喧囂,充滿市井煙火氣息。
老五拉著林懷秋奔了“聚香齋”來,“聚香齋”的早餐糕點那是很有名的,林懷秋每天都要在這里吃早餐。老五自然吃不起也舍不得吃,斜對面街那間粥鋪才是像他這樣的人吃早餐的地方,幾根油條就著豆漿,兩個包子就著一碗粥,能填飽肚子就可以了。
三兩口一根油條囫圇了事,老五抹了抹嘴眼睛盯著對門,耳朵里卻聽到同桌那精瘦車夫壞笑著說:“老五,你說你小子是不是祖墳冒青煙了,遇到這樣的主了,事輕松,賺錢多,關鍵那闊太太還真好看,那腰啊,那腿啊,嘖嘖嘖。”
同桌幾個車夫都是舊相識的,早就眼紅老五撿了個好活,此時都哄笑起來,又有一人說道:“要是換做我,這闊太太跟我睡一覺,我白白拉她一輩子都干。”
老五頭都沒回,只是惡狠狠地罵了句:“少他娘的扯淡。”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大笑聲中,林懷秋已經吃好早餐出來,老五忙拉著車迎了上去。
穿街過巷到江邊,老五把林懷秋放下就離開了。江面上帆影點點,偶爾一聲汽笛傳來,江風有點冷,林懷秋揀了張椅子坐下。
那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好像理了發,那個買菜的大嫂今天牽著個跟她長得很像的小孩,那個小姑娘今天穿了條漂亮的裙子。還有那個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的紅衣服女人,每次她都是一個人靜靜的來,倚在江堤圍欄上失神半天,再一個人靜靜的離開,從不跟任何人言語。有好幾次,林懷秋都想去認識一下這位和自己一樣寂寞的人,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坐了一會,林懷秋開始沿著江邊散步,走到第二圈的時候,老五回來了。還是不用言語,拉著林懷秋到了一所學校門口,正好趕上上課鈴聲響起,操場上的孩子呼啦啦往教室跑去,跟在孩子后面的是幾位男女老師,林懷秋的目光落在一位高瘦男老師的身上,直到把他送進教室。
“回吧”。林懷秋上車的時候撩了一下旗袍,開叉處的大腿白得刺眼。
“好勒”。老五應著,咽了口口水,眼冒金星。
“張太太還是不肯來?”
張耀宗嘆了口氣:“每次跟她說起來醫院,她就大吵大鬧的,哎,由得她去吧。”
張耀宗對面的醫生一臉無奈:“我是醫生,我連病人都沒有看到,你讓我怎么診斷,怎么開藥。”
“老方,真是對不住,我也實在是拿她沒辦法,要不你還是按之前的藥給她開。”
“我早和你說過,張太太的病屬于精神類疾病,藥物治療只是能抑制病情加深,對徹底治愈并無多大功效。”方醫生看著張耀宗猶豫了片刻說道:“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解開心里的結,比吃什么藥都管用。你太太心里的結在你身上········”
“你不用說了”張耀宗打斷了他。
“耀宗,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才多說幾句,有病不可怕,可怕的是諱疾忌醫。我認識一個外國醫生,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可以介紹他給你看看。”
“別說了”張耀宗大吼,方醫生被嚇得一愣,張耀宗意識到失態,忙歉然道:“這件事我不想說,你開藥吧。”
方醫生想了想說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把藥給她停了。既然不能對癥下藥,那不如讓她活在她想要的幻像里。”
張耀宗拿著藥走出醫院,一直想著方醫生的話,腦袋里亂哄哄的。
看到那個賣烤紅薯的小攤,林懷秋拍了拍扶手,示意老五停車。
“就停這里吧,等下我自己走回去。”
“那,我就先回了。”老五說著回去,卻沒有挪步,臉上一副猶豫表情。林懷秋買好了一只烤紅薯拿在手上,看老五還沒有走,問道“還有事嗎?”
“這是明天下午兩點長江影院的電影票,聽人說挺好看的,我買了兩張票。”老五遞過來一張電影票,頭卻低著,正眼也不敢看林懷秋。
“你呀,別亂花錢。電影院那烏糟糟的地方我不喜歡去,你再叫個人跟你一起去看吧。對了,到時我會把電影票錢一起補給你。快回去吧,我再走走。”雖然是拒絕,林懷秋說話一如既往的溫柔。
等林懷秋走開了,老五才抬起頭來,電影票在攥成拳頭的手里被捏成一團,眼中的失落也漸漸變成了一團怨恨。
林懷秋沒有回頭看,也沒有去想太多。在靠街的一條椅子上坐了下來,細細地剝著手中的烤紅薯。
幾位濃妝艷抹的婦人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看到林懷秋,叫道:“呀,這不是張太太嘛。”
林懷秋點點頭道:“幾位太太好,有些日子沒見了”。
一位穿著淺紅旗袍的婦人靠著林懷秋走了下來:“哎呀張太太,你這吃的什么呀,這路邊小攤的粗鄙東西可不能吃,得吃壞肚子。”
“可不是嘛。”另一位卷發婦人附和著:“要不,咱們也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張太太你也別吃這個了,都去我家,我們打幾圈,好幾天沒打牌,這手癢得很。”
“這感情好。”紅旗袍婦人一把搶過林懷秋手中的紅薯扔在地上:“可難得遇到這么好的牌搭子,走走走,去好好玩幾圈。”
林懷秋眼中的不悅一閃而逝,也沒說什么,由紅旗袍婦人挽著手離開。
卷發婦人的先生姓劉,是遠洋貿易公司的經理。一回到家,劉太就大聲的使喚傭人:“周媽,你把先生帶回家的外國糕點多拿些出來,張太肚子餓著呢。再把麻將收拾出來,我跟幾位太太玩一會兒。”林懷秋客氣地微笑著,劉太一臉得色:“我們家那位呀,也沒啥本事,只是在外國公司上班,認識些外國朋友啊,人家送他的都是他們國外的東西。”
傭人麻利地將麻將桌收拾好,再每個位子旁放上一份糕點小吃。
紅旗袍婦人往靠窗位置坐下,奉承著劉太道:“你們家劉先生那可是幫洋人做生意,做大買賣的,去的都是洋人酒會,見的都是富商高官。可不像我們家那口子,提不出來的。”
劉太故作漫不經心的笑著,卻又趁洗牌的時候撥弄了幾下手上幾個大大的戒子。
紅旗袍婦人向著那一直也是安靜打牌的高瘦婦人道:“梁太,你們家梁先生也是很忙的呀。”
梁太扔出來一張萬字:“去了南京公干好幾天了。”
劉太拿過她剛打出來的那張牌笑道:“糊了,開門紅,哈哈,今天咱們得多打兩圈。”
那梁太看起來高瘦文靜不怎么說話,脾氣卻是不怎么好,見輸了錢,臉色一下就不好看了,一把把牌推倒,又側身點了一根煙。
劉太也是習慣了她的性子的,也不生氣,笑嘻嘻收過她的錢,邊洗牌邊看著林懷秋:“說實話,我可真羨慕張太太,你瞧這小臉,這皮膚,怎么保養得這么好,再加上這斯斯文文的氣質,走在街上,得迷倒多少人。”
紅旗袍婦人接過話頭:“張太太自然是美,人家張先生不也是英俊瀟灑。夫妻二人郎才女貌恩愛和諧。這夫妻間嘛,只要琴瑟和諧那自然氣色好。哪像我們,哎,一個個深閨怨婦,往臉上涂再多脂粉,那也是年老色衰黃臉婆了。”
林懷秋摸牌的手不經意的在空中停頓了一下,幾個婦人看在眼里,還以為是她接受了她們半真半假的奉承。
又打得兩把,窗外街上一陣鼓樂齊鳴喧囂熱鬧。
梁太一直手氣不好,此時聽到外面吵得厲害,臉色愈發的難看,牌也在桌上摔得愈響。
紅旗袍婦人往窗外努努嘴:“這應該就是那方旅長在迎親了,倒是熱鬧的很。”
“呸”梁太往地上啐了一口:“還是黨國的軍人,真給黨國丟臉,六十好幾的人了,還娶十姨太。”
“現今這當官的哪個沒有幾房太太,不奇怪。倒是聽說方旅長把他九房太太都給治得服服帖帖,沒有誰鬧。這倒有點本事。”
紅旗袍婦人故作神秘:“哎,你們可知道他這九房老婆為啥都不鬧,而且有幾個當初被他搶去的時候可都是要死要活的。”
劉太忍不住好奇問道:“知道你消息靈通,快說說,是為什么。”
紅旗袍婦人笑得很曖昧:“據說這方旅長天賦異稟,女人只要跟他睡一晚,都得對他死心塌地,再不會想別的男人。”
“喲,這消息從別的地方可聽不來,不會是那方旅長親自告訴你的吧?”
聽到這句話,連一直臉色難堪的梁太都笑了起來,劉太和紅旗袍婦人更加放肆大笑起來。
林懷秋也合群地笑著,心里卻很是不屑:“這幾位太太哪怕看起來多光鮮亮麗,實則粗鄙不堪。”便再不想跟她們多呆片刻,盤算著怎樣找個借口早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