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啪啪打臉。
他穿著筆挺的軍裝，皮鞋踩在塵土飛揚的村路上，步伐沉穩又大氣，身后還跟著司機和介紹人。村里的人只敢遠遠望著，竊竊私語，暗自猜測著這是來了個什么人物。
沈明山很俊朗，是那種十分正派的長相。劍眉濃密斜飛入鬢，鳳眼銳利冷酷如鋒，鼻梁高挺，薄唇嚴肅緊抿，臉部輪廓分明，五官端正立體。他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一桿殺人的長槍，又像是邊疆佇立的白楊、戰場飛舞的旗幟，正派、嚴肅、冷傲、一絲不茍、極有責任感。讓人只敢遠遠觀望，敬畏他、崇拜他或者懼怕他。
池父急匆匆趕過來，一看他們一行人這副架勢，霎時停住了腳步，踟躕著不敢上前。
好在介紹人眼尖，一眼就認出了他。
“您就是三河村的村長吧？哎呦幸會幸會！”介紹人掛著熱情的笑臉迎了過去，親切地和池父握手，寒暄著緩和氣氛。
“同志好啊，聽到消息我這就出來迎接你們了！唉，三河村真是幸運能有你們這些年輕人過來啊，都是有才華有能力的好小伙子！”池父客氣地夸贊了這些知青們一番，然后一邊把他們往村里迎，一邊低聲問介紹人：“這位年輕人看著身份不簡單啊……”
“嗐，沒有什么身份，只是原先在部隊里當過他而已，如今還是要下鄉歷練的，和大家都一樣……”
“……？！”
池父差點沒忍住想掏掏耳朵。風太大他沒聽清……真的是他嗎？
“對了，說起來您應該知道，我們這位名叫沈明山，他的妹妹沈明云在三河村村小教書呢。”介紹人樂呵呵地繼續道。
池父這就明白了——原來他是沈明云的哥哥。那這位應該是過來插手那位知青的婚事的……這就說得通了，不然他怎么也想不通這么大的軍官為什么要到他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來。
沈明山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前面那兩人鬼鬼祟祟的悄悄話他能聽個大概，但他沒什么興趣聽。
這個村子有點偏僻，來的時候開了那么久的車，他還以為這里的條件一定很差，但出乎意料的，這里環境還不錯。
村里的路雖然是土路，但很干凈，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著舊對聯，掛著干辣椒，看上去很是紅火。而且這里的人精神面貌也很好，衣服雖然破舊樸素，卻也整潔利索，臉上的神情雖然有些疲憊倦怠，有的人還帶著那種看熱鬧的八卦表情，但他們眼里都有光，看著不像是對生活失去希望已經麻木了的窮苦人的樣子。看得出來，這位村長把村子帶得很好，這里的生活還過得去。
沈明山冷硬的神情緩和了些。
池父帶著他們到了公社里，和村干部一合計，卻發現家家戶戶都沒有空房了。
“你說這可怎么辦？”池父發愁了：“總不能讓人家住到馬棚里去吧？”
沈明山禮貌又平靜地說：“我住哪里都可以，本來也不是來享福的。”
雖然沈明山這么說了，但池父也不可能真的讓人家這么大一個官兒受委屈。正當他絞盡腦汁思索對策時，一個跟他關系不太好的干部用著正好能讓所有人都聽到的音量低聲道：“池老哥，我記得你家還有一間空房吧？”
池父的臉色當即變得不好看了。
他從來不讓知青住在他們家里，這是村里所有人的共識。不是因為他是村長有什么特權，而是因為他家里有個寶啊，女知青他都不敢讓住家里，更何況男知青？他只想好好守著靈丫頭，守到他再也守不住了為止。
可是現在，在介紹人和村干部們極有壓迫感的凝視下，在沈明山疑惑的目光中，池父只能艱難地、點下了那如有千斤重的頭。
他惹不起沈明山。
這么折騰了一番，從原來的正當午時到現在的霞光滿天，大家都有些疲倦了。辭別了介紹人后，沈明山獨自一人拎著行李跟在池父身后，進了池家的小院。
院子里很是干凈整潔，正對著大門的是三間磚瓦房，正房左邊是兩個草棚屋，右邊是一塊不大不小的菜地，種著白菜蘿卜等等，還有一棵小山楂樹，如今上面已經結滿了紅彤彤的果子。
已經勞動回來的池家兩兄弟聽到動靜出來迎接池父，一看到他身后的沈明山，俱是呆愣。池母出來見了這陌生的、氣勢非凡的年輕人，也是有些局促地攥著衣角，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池父招呼著：“咱進屋說，進屋說。”
“爹，靈兒馬上就回來了……”池正義嘴快，直接說出了他現在最關心的事，在池父的眼神示意下，又悻悻地閉上了嘴。
靈兒？
沈明山看著這一家子奇怪的神情，若有所思。
“沈長官，快進屋坐會兒喝杯茶吧。”池父看向池母：“還不快去給客人沏茶？”
幾個人不再擠在院里，一同進了主屋。池父和沈明山坐在炕上，池家兩兄弟倚在墻邊目光不善地打量著這位豐神俊朗的軍官，池母溫柔賢惠地給池父和沈明山端上了茶。在一番寒暄過后，池父說出了沈明山的來因。
“什么？！那……”
池正生動作迅速地捂住了池正義的嘴，不讓他出聲。
“怎么了？”沈明山一向光明磊落，喜歡出明牌：“你們若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我住在別處也是可以的……”
他不喜歡為難別人。
但還沒等池父說些什么，院子里就傳來了女孩子嬌俏甜美的嗓音，像是清泠泠的泉水，撞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爹，娘，哥哥，我回來啦！”
女孩子像歸巢的雀兒一般，腳步輕快，沒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她就已經沖進了屋子，掀開了東屋的門簾。
“……”
靜。
一片寂靜。
像是一出默劇一般。
池靈驚訝地看著突兀出現的客人，臉上歡快的笑逐漸變成了羞澀、不安、緊張。
沈明山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周圍的環境了，他的身體僵硬著，心臟一下一下急劇跳動著，眼睛緊緊粘在那個女孩身上，腦中一片空白，呼吸都輕到幾不可聞，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是她。
是那個驚鴻一瞥就亂了他的心的姑娘。
池父他們被突然出現的池靈驚到了，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讓這個即將在他們家里長住的軍官和他們的寶貝見了面。而且看這個軍官的表情，好像已經喜歡上靈兒了……也對啊，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人不喜歡池靈？
“咳咳。”池父干咳了兩聲，打破了這僵硬而詭異的氛圍。
池家兩兄弟幾步上前，擋住了沈明山的目光。
直到看不見那人了，沈明山才像是回過神來般，垂下了那長長的睫毛，須臾又抬起，意味不明地看著如坐針氈的池父：“池叔，以后就叫我明山吧，都是一家人，不必那么見外。”
他還努力露出了一個很不自然的笑，像是面癱被迫提起唇角，十分僵硬。
“……”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昂！
池父在心里氣憤地怒罵了好幾句，最終卻還是嘆了口氣，下炕去把被哥哥擋住的池靈拉了過來，向沈明山介紹道：“這是池靈，是我的小女兒。”他把池靈頭上戴的綠軍帽摘了下來，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道：“這是明云的哥哥明山，以后就是住在咱家里的知青了。”
池靈十分懂事地叫人：“哥哥好。”
沈明山一下子握緊了拳頭，表情有些僵硬，眼里的光卻很亮，里面的情感炙熱得像是要灼傷人，但很快，又被他隱了下去。
“你好。”
他語氣很克制。
池父看著這一人羞澀臉紅一人目光炯炯的樣子，心中警鈴大作，忙讓池靈回屋去，這介紹也介紹了，該有的禮節也都有了，靈兒就不必再和他有什么交道了！
池母牽著池靈的手跟她到西屋去，路過灶臺的時候她一愣：“這么多東西都是你趕集買回來的嗎？”她記得她沒給池靈那么多錢啊……
“不是，是建業哥和康城哥給我買的，他們一直送我到家門口才走的。”
兩個人就跟比賽一樣給她買東西，衣服、帽子、水果、點心、首飾、書……池靈拒絕了好多次但他們沒有一個人聽的，到最后她只能無奈地看著他們買買買，她都不知道他們原來是想買什么，最后三個人手里拎的就都是她的東西了……
“……”
池母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自家閨女這么招蜂引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她都已經習慣了。
池靈住在西屋，老兩口和哥哥們把最好的房間留給她住，池正生和池正義就兩個人擠在一間茅草屋里，另一間如今正好讓給沈明山住了。
炕頭的柜子上放了兩床繡花棉被，大紅色牡丹花樣，很是艷麗好看。木制的梳妝臺上擺了一堆女兒家的胭脂香粉，還有一些小首飾，有的甚至是金的，足以反映這家人對女兒的偏愛，梳妝臺上的小鏡子倒映出了挨著坐在炕上的母女二人。
池母細細叮囑女兒：“咱家這回來知青了，還是一個大小伙子，以后沒事少跟他說話，他讓你幫忙做什么也不要理。他是縣城沈家的人，就是明云的哥哥，據說還當了一個很大的官，他要是相中你了咱惹不起，以后要是遠嫁受了委屈沒人為你撐腰……”
這當娘的已經從這還不認識的兩人想到了兩人結婚后女兒受了委屈該怎么辦了，讓池靈有些感動的同時又有些哭笑不得。
“娘，人家還不一定能看得上我呢，人家是軍官，我就是一農村姑娘。”
池母篤定地搖頭：“他一定會喜歡你的。”沒人能不愛她的寶貝女兒。
“……就算他喜歡我，我也不一定喜歡他啊。我不樂意，他還能強搶民女不成？”
池母聽了她的話，竟真的開始思索起來，而后陷入了更深的憂慮：對啊，要是人家硬搶，咱也攔不住啊……這可怎辦才好？
池靈看她眉頭緊鎖，已經不再年輕的臉上如今布滿了對兒女們的擔憂，但那雙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和親切，她心里酸軟一片，連忙用手撫平母親眉心的褶皺，安撫道：“放心吧，娘。我知道該怎么做，女兒以后一定會幸福的。”
“但愿如此吧……”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轉眼間已經到了秋收時節，飄落的葉子已經干枯泛黃，一年辛苦勞動獲得的果實也到了收獲的時候。
池家人所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沈明山很少和池靈單獨相處，見了面也只是禮貌性地問好，再無其他交流，這讓一直提心吊膽的池家人松了好大一口氣。當事人池靈卻知道，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每次他跟自己打招呼的時候，池靈都會對上那雙幽深漆黑的銳利眸子，其中壓抑隱藏的情感濃烈又炙熱，總是讓她率先堅持不住移開視線。錯身而過時，他總是會悄悄來碰一下她垂在身側的手，秋天干燥，那溫熱寬厚的大掌時常會電到她，那種酥麻的感覺會一直從皮膚傳到她心里，好像她在心動一樣。
呵，男人。
池靈作為沈明云的朋友，有幸見到過一次兄妹吵架。
那時候的沈明山可是又冷酷又高傲，不管自己的妹妹怎么吼叫怎么哭泣怎么崩潰都只會堅持自己的想法，完全無動于衷。他已經了解了王大志的為人和王家的情況，知道這是火坑，作為哥哥他還是想盡力阻止自己的蠢妹妹，于是他直接不管不顧地把沈明云綁了起來鎖在屋里，用那冰冷的語氣把情況給她分析了一遍。
沈明云哪里聽得進去他的話？她一向害怕這個哥哥，如今見他強硬又蠻橫地把她綁起來，還說心上人的壞話，一直隱藏在心底的畏懼化成了排斥和厭惡，爆發了。她激烈地質問沈明山有什么資格管她，并且趁機讓收留她的孫家妹妹把她放了出來，躲到學校里去了。
彼時，池靈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沈明云，遞給了她一張紙，勸解道：“你哥哥說得有理，你嫁到王家一定會受苦的。”
沈明云一把推開她，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憤怒地望著她：“你跟我哥就是一伙的！他住在你家里，你們肯定早就沆瀣一氣、暗通款曲了！”
“……？”
姐妹，成語不是這么用的啊喂！
池靈被推得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卻被人及時扶了一把，跌在了一個滿是冷香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