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少年雪中來
01
大雪下了足足七日,山上山下一片銀裝素裹,一個穿著白裙系著狐裘的女孩匆匆跑過,雪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她身后跟著一個年輕女子:“小姐,你慢點兒跑,等等我啊!”
女孩微微一笑,淺淺的梨窩更襯得她白嫩可愛,她跑得有些累了便躲到一棵樹后。
跟著她的女子徑直走了過去,并未注意到樹后的她,“這次出來一定好好玩玩,可不能就這么回去了”,她在心里這樣想著。
另一棵樹上的雪砸了下來,隱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傳來,女孩有些好奇地探出腦袋,只見雪中露出一只蒼白的手來。
她被嚇得倒吸一口涼氣,以為是撞見了鬼,隨即大叫一聲:“翠兒!”
侍女從不遠處跑了過來:“小姐,發生什么事了?”,女孩跳過去抱住她的腰,指著不遠處露出的蒼白的手,翠兒要膽大些,讓女孩留在原地,自己跑過去伸清理埋著那只手的積雪,只見那人的手指輕微彎曲了一下,翠兒松下一口氣來:“小姐,他還活著!”
房間內燃燒的炭火發出噼啪響聲,岳清璇杵著腦袋昏昏欲睡,她的頭左點一下右點一下,隨后緩緩向右邊倒去,又一下子驚醒過來。
她睡得迷迷糊糊,恍惚睜開眼后,發現床上的少年正用一雙透亮的眸子看著她。
岳清璇的睡意頓時消退不少:“你終于醒了!你都不知道你躺了整整七日。”他嘴唇翕動著,卻沒有說話。
岳清璇起身為他倒了杯水,他卻搖搖頭表示不用,隨后垂下了眼瞼,不知在想些什么,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皮膚白皙,未長開的眉眼依稀可見俊朗的輪廓。
她端著茶杯看得有些癡了,爐子里的火烤得臉生生發燙。
半晌她才問:“你叫什么名字,為何會出現在我家門口?”
他的聲音沙啞:“陸景言”后面的問題卻沒回答,然后是長久的沉默。
推門出去時,一陣料峭寒風灌進了她的衣領,風夾雜著雪刮得她的臉生疼,岳清璇抱緊雙臂嘆息一聲:“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下了八日的雪終于停了,灰暗的天空中晴光乍現,仿佛神祗降臨前的光傾瀉在大地上,房檐上的雪化作水順著檐角落下來,砸在石板路上,濺起簇簇水花。
岳清璇推門進去時,少年正站在窗邊出神地望著外面,許是太過專注,完全沒注意到剛才的推門聲。
她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定,看著少年有些單薄的身子被陽光籠罩,連同塵埃都鑲上了一層金邊。
她愣了片刻后叫出他的名字:“陸景言?“
他轉過身來挑眉望著她:“找我何事?”語氣滿是冷淡疏離,透著十四五歲沒有的老成,岳清璇擺擺手后坐到桌邊:“也沒什么,覺得有點無聊,想找個人說話罷了。”
她從小便是在岳震的呵護下長大的,所以至今都還沒有被父親允許去山下的看一看,前兩天還是她帶著翠兒偷跑出來的,沒想到卻撿了一個人回來。
陸景言坐在她的對面,望著她耷著腦袋:“我給你講山下的趣聞如何?”她猛地抬起頭來,沖他眨眨眼:“好啊!”她臉頰上的梨窩嵌下好看的弧,他的嘴角在不覺間勾起。
“然后呢然后呢?”,正說到精彩的地方,清璇滿是期待地望著他,他拿起壺往杯中倒了杯茶,學著說書人的語調:“且待下回分解”。
她的眼中滿是失望的神色,扯扯他的衣袖,他搖搖頭,清璇抽回手后戀戀不舍的地離開了,望著她離去,景言顰著眉負手而立,一聲嘆息散進風里。
02
那日她偷跑出去還是被發現了,岳震動了肝火,不許她再私自外出,清璇低著頭,長這么大從沒見過自家父親發火,可見這次有些嚴重了。
等他臉色稍微好些,她便湊上去拉他的衣袖,抬起頭望著他,水靈靈的大眼睛似在下一秒就要流出淚來,岳震的心軟了:“爹也是為了你好不是,萬一你出個什么事,我怎么對得起你娘呢?”
岳清璇將頭埋進他的懷里:“我再也不私自跑出去了。對了,我這次救了個人回來,能不能留下他陪我說話呢?”岳震思考片刻后點點頭,清璇如小鹿一般跳起來:“我就知道爹對我最好了”岳震也笑起來:“想要他留下也得有足夠護你的能力。”
春日來臨,氣溫漸漸回暖,枝頭的嫩葉已經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花園回廊的臺階上,穿粉衫的小姑娘正托腮望著遠處練劍的少年,他沐浴在陽光下,白衣在風中翻飛,劍帶起的風震得花簌簌地落,他停下來將劍背在身后。
她呆呆望著他的背影,一股冷風吹來,“阿嚏”她揉揉鼻子,從不遠處飛來一件外套罩在她了的頭上,她扯下來披在身上:“你的劍術精進不少!”
陸景言沉默著坐到桌邊喝水,清璇撇撇嘴,這幾個月以來,除了給她講故事,他們之間的對話少得可憐,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岳清璇看著少年擦拭著劍,修長白皙的手指映和著劍光很晃眼,他身上究竟藏著什么,他為什么會出現在家門口,為什么會受傷?岳清璇試過許多法子想套出他的故事,每次都會被他岔開話題,時間一長她也就沒再問,她知道他刻苦練劍不全是為了遵從對父親的承諾要護她,還有別的什么,他終究會離開,只是不想他離開,希望他能一直呆在這里。
她抬起頭看天空中飛過的鳥兒,有陰影罩過來,她安靜地不敢動,生怕驚走了這片刻溫柔。他的手從頭頂下來時正捏著一朵黃色小花,他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清璇感覺臉頰微微發燙,不自在地別過頭去,有什么從心里快速滑閃過。
“陸景言,我一直想看看你說的煙火,以后帶我去看好不好?”,少年淡淡地嗯了一聲,她雀躍起來,想象著她走過熱鬧的長街,嘴里含著甜甜的糖葫蘆,天空中放著盛大的煙火,還有那個手執長劍的少年。
那是最美的年華,是鏡中花水中月,一敲即碎,猶如曇花一現,可夢而不可及。
03
轉眼三年過去,少年的身姿已足夠挺拔,比她高了兩個腦袋,他依舊穿著不染纖塵的白衣,手執長劍,凌厲的眼神,棱角分明的臉如同精心雕刻成的,站在那里連陽光都會失去顏色。山莊里不乏長得好看的男子,連清璇都不得不承認他比這山莊任何一人都要好看。
一日她放紙鳶,大風一吹便慢悠悠地墜到了樹頂,她聽到隔壁院子里的練劍聲,不忍心打擾他,便拿了根凳子想爬上去取。
爬到一半時看到一條又肥又大的蟲子正趴在面前的枝干丫上,她嚇得大叫一聲,腳下的枝丫應聲而斷,她閉上眼時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鼻見間沁滿了陽光和鮮花的味道,她是如此貪戀這個懷抱,許久都不愿睜眼:“嚇傻了嗎,還想這樣呆多久?”,她猛地睜開雙眼與他四目相對,她晶亮的眸子撲閃撲閃,他有些不自在地皺了眉,清璇也意識到這樣的姿勢太過曖昧,忙從他的懷里跳下來,她抬頭望向樹頂,只見他一躍而起,下來時手里正拿著那只紙鳶。
岳清璇看得有些癡了,想江湖上流傳的大俠也不過如此吧,絕世武功配上絕世容顏,大概就是他這模樣。
他將紙鳶遞給她后往前走去,清璇望著那個背影漸漸走遠,輕聲呢喃:“陸景言……”
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近日老是走神,清璇抬手在他眼前晃:“想什么呢?”
他搖搖頭:“你剛才說什么,我說我爹的壽宴我應該送他什么好,是我前陣子尋來的圍棋孤本好呢,還是蓬萊的夜明珠更好?”
他把玩著手中的茶盞:“送什么心意到便好”,清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捂住臉,抬起頭時陸景言已經不見了,有花落入茶盞,清波微微蕩漾,她鼻子一酸,失落感席卷而來。
明明知道他終有一日會離開,這方小小的天空如怎能困得住他,可是她卻如此貪戀他的聲音,他溫暖的懷抱,想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可是他卻不給她這樣的機會。
04
宴會那天景言離開了一段時間,清璇從這間屋子找到那間,幾乎跑遍了岳麓山莊還是不見他的影。
她有些著急,擔心他就這樣不告而別,像無數個夢一樣,他往前走去,不帶一絲留戀,任她喊破嗓子他也不肯回頭,清璇抱膝蹲在湖邊,風吹起著她的衣擺獵獵作響。
岳清璇的鼻子一酸,有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不會的,他不會不告而別的!盡管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這樣對自己說,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在湖里漾開一圈圈漣漪。
她盯著湖面,直到那個熟悉的影出現在了身后,她掐自己一下,有痛感襲來,這不是幻覺,她忙起身抱住了身后的他。
陸景言緩緩抬起手搭在她的背上:“哭什么呢,我以為你走了”,懷中的女子抬起頭來,眼睛又紅又腫,看起來像只兔子。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傻瓜”,這三年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地溫柔,清璇的臉燙起來,從他的懷里掙脫:“誰傷心呢,我眼里進沙子了”,那人不懷好意地笑笑:“當真如此?”,清璇提起裙擺飛也似地逃走了。
他站在湖邊,撫過眼淚的手指依舊滾燙,罷了,他沉沉地嘆了口氣。
夜幕降臨,岳麓山莊一派喜氣洋洋,客人絡繹不絕,紛紛表示對岳震的祝賀,賀禮堆滿了前廳,岳震抬手吩咐下人將禮物收走,清華宮的徐穆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岳莊主真是越活越年輕啊,不像我這華發都已經到鬢角了”。
岳震也陪笑道:“哪里哪里,長老為這天下奔忙,我等閑人卻未能成什么事,慚愧,慚愧啊”,“唉,每年都是這些陳詞濫調,能不能換一換?”,清璇拉上簾子時對著景言道,他則抱著手笑而不語。
過了半晌,前廳的嘈雜聲漸漸散去,清璇掀開簾子走出來,“你這是跑哪兒去了,客人想見你呢!”
岳清璇擺擺手道:“我這不是去給您準備壽禮了嘛”,說著她遞上一個盒子,岳震打開一看,開心得不得了,那是清璇親手做的華羽衣,穿在身上冬暖夏涼,他抖開來披在身上。
“令愛的手藝不錯”,他們循聲望去,只見門口一個青衣男子負手而立,他唇邊漾開溫柔的笑,似三月的春風,他走進來朝岳震拱手:“晚輩處理事務來晚了,還望前輩原諒”。
岳震點點頭:“不晚不晚,你有要事在身,還能抽出時間來光顧,我已經很高興了,這邊請”,他引著那男子去了后花園。
陸景言望著那人離去的方向,皺緊了眉頭,簾布被他捏出些許褶皺,隨即慢慢放下走到她身邊:“離他遠點”,她雖有些疑惑,卻還是點點頭。
岳清璇往蓮花池里投了食,錦鯉一哄而上爭強搶著,她杵著頭在心里腹誹:“他又跑哪兒去了,到處都不見人”,“岳小姐怎的一個人在這里?”。
岳清璇也沒抬頭望那人,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這邊比較安靜罷了“,父親的宴會每年都要辦三日,今年更是空前的盛大,只是她從小便喜靜,不喜歡太過熱鬧的地方,能避則避。
那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蹲下身來:“正好我也不喜歡過于熱鬧的地方,找了一圈也就這里還湊合了。”
清璇點點頭:“你叫什么名字?”,:“沈修”,她思忖片刻后她起身道:“我有事先走了,你慢慢欣賞吧”,她提起裙子往臺階上走去,望著少女遠去的背影,他勾了勾嘴角。
他往蓮花池里投了食,魚爭搶時激起的水花四濺,男子的笑容漸漸隱去,池中倒映出他的眉間隱隱透著一股子戾氣。
05
三日宴過后,客人紛紛與岳震道別,沈修經過清璇身邊時道:“岳小姐,有機會一定要來扶清山看看”,清璇皮笑肉不笑地道:“當然”。
岳震摸著下巴看了她一眼,又望著男子遠去的背影道:“他是扶清山大弟子,人也是一表人才啊……”他還沒說完清璇便黑著臉離開了,岳父嘆口氣朝眾人尷尬地笑笑:“這孩子”。
徐穆拍著他的肩道:“孩子們都大了,他們的事都由自個兒說了算吧”,岳震笑著擺擺手。
岳清璇推開門時看到少年靠著桃樹睡著了,剛才的不快頓時煙消云散,風吹著桃花簌簌地落在他的發上,白衣上已經被附上了薄薄一層,他的唇抿成一條線。
岳清璇肆無忌憚的地看著遠處那人,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越發優秀,不知不覺間她已然淪陷,再也移不開眼。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是他練劍時凌厲的眼神,還是那年在墜落時跌入的溫暖懷抱,無論是什么,他總能讓她著迷,就如同此時,惟愿時間靜止,他永遠也不要離開。
陸景言醒來時已是黃昏了,少女坐在不遠處打著瞌睡,頭像小雞啄米一點一點的,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抬起手想要撫摸她的臉,快要觸到時人卻動了,他迅速收抽回手。
岳清璇抬起頭來望著他,眼里一片朦朧,在夕陽的映照下閃著細碎的光,他別過臉:“我怎么睡著了,你什么時候醒的?”,她揉揉眼睛自顧自的地說道。身邊的人道:“想出去嗎?”,她啊了一聲,旋即笑道:“好啊!”
風從耳旁呼嘯而過,他的輕功在幾年時間便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出山莊時也無人察覺。
她興奮壞了,看著下面的熒熒火光,他們轉瞬便落在了一個巷口,清璇高興地探出腦袋,他抬起手朝她努努嘴:“抓好了”,她便興奮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袖擺。
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都說山下的夜市熱鬧非凡,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他只知往前走,對這些景致并不感興趣。
身邊的人輕輕拽著他的袖子,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朝她道:“姑娘,買串又甜又可口的糖葫蘆吧。”
陸景言掏出錢給那人,又無奈地將手中的糖葫蘆遞給她,她咬下一個來,滿足地笑了,如同一朵綻放的夕顏花,他有片刻失神,嘴角也微微上揚。
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她被撞得一個踉蹌,向后倒下時一只手將她帶入了一個溫暖懷抱,周遭的聲音遠去,她只聽到他胸膛里的心臟跳動的聲音,咚咚,咚咚,鼻間是令人留戀的味道,她好想時間就此停止啊,這樣就可以永遠留在他身邊了。
片刻后陸景言放開她,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走去,清璇的臉又燙起來,還好夜里看不清,不然自己的臉一定如烤蟹一般紅吧。
一個青衫男子從巷子口走出來,他的半邊臉隱在黑暗中,他抬起手來摸摸下巴,嗤笑一聲:“越來越有有意思了。”
岳清璇累得回去倒頭就睡,她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風吹著花瓣簌簌地落,地上蓋著厚厚的桃花,踩上去軟綿綿的,鼻間沁滿了桃花的香味,有一片花瓣落在唇上,轉瞬即逝,她閉上眼睛,唇邊綻開清淺的笑……
樹林里,柔和的月光傾瀉一地,景言負手而立,“這么久還不動手,莫不是你心軟了,還是真愛上了那女子不成?”一個青衫男子說道,陸景言冷哼一聲:“在我這里可沒什么心軟不心軟,愛上她,怎么可能,只不過是欠一個好時機罷了。”
“不愧是薄情之人,我只是提醒你一聲不要忘了自己的任務,你處心積慮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那本秘籍嗎,況且大長老也已經等得太久了”,沈修道,他點點頭:“知道了”。
直到那人的身形隱去,他才挪動有些發麻的腳,枯葉被踩碎時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抬頭望向輪明月,手漸漸握成拳。
06
岳清璇打開房門,清晨的陽光照得人渾身暖洋洋的,她突然心血來潮想做糕點給他,她把廚房里的家丁全都趕了出來,不許任何人幫忙。
她挽起袖子一直忙到午時,清璇有些沮喪地看著那些失敗品,不過這最后一次應該是成功了,雖然賣相不太好,她胡亂地抹把臉就端著去了。
陸景言正在花園里練劍,她坐在桌邊等,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走過來坐到她旁邊:“這是什么?“。
他拿起一塊來放進嘴里,“怎么樣,好吃嗎?“,說著她也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眉頭瞬間擰成麻花狀:“又失敗了”。
岳清璇臉上都是面粉,被她抹得像花貓臉,他笑著用衣袖輕輕擦去她臉上殘留的面粉,眼神溫柔:“怎的突然想到要做這個了?”
“當然是為了感謝你上次帶我出去玩啊,誰知道那么多次都失敗了”,“阿璇”他從沒這樣叫過她,她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
“如果我離開了,不要去找我,好不好?”,她有些錯愕:“你要走了嗎?”,他只是笑著搖搖頭:“我是說如果”,清璇眼里漫起水霧,大聲說到:“沒有如果,陸景言,我不許你離開”,她起身飛快地向門外跑去。
眼淚猝不及防地滑落,知道他有一天會離開,可還是不愿他離開,意識到自己剛剛有些失態,卻又拉不下臉回去。
她有些懊惱地踢著路邊的石子,“岳姑娘”,聲音有些熟悉,她回過頭,是上次的青衣男子,沈修手中拿了把折扇,襯得他更加溫潤如玉,他含笑走近:“來山莊辦事,沒想到又遇到姑娘了,還真是有緣”,清璇在心里翻著白眼:“誰跟你有緣?”
他們在湖邊的涼亭里坐下來,相對沉默又不尷尬,她低頭撫弄手中的花:“我看姑娘是有什么心事吧,切莫太過執著,凡事順其自然就好”,清璇點點頭笑道:“多謝提點,我突然想起還有件事,先失陪了”,說完她腳步輕快的地走了。
沈修冷哼一聲,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真是個傻姑娘啊,可惜了”,那茶盞在他手中應聲而碎,眸中有一絲狠戾閃過。
她打開門時屋中并無那人,他果真離開了嗎,她順著墻壁滑下,手無力地垂落在地上,不是已經想通了嗎,可是為何還是這樣難過,他竟如此狠心,連一聲句告別都不愿說就離開了,她沉沉睡去。
醒來時屋里仍舊空蕩蕩的,她抱著雙膝,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等夢醒了,他還是會站在那里喚她阿璇,帶她去熱鬧的夜市,他還說過要帶自己去看煙火呢,他欠自己一個承諾,怎會就這么走了呢,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從窗戶翻進來了,她一下子清醒過來,試探地叫了一聲:“陸景言”,那人嗯了一聲,她欣喜地爬起來,拖著麻木的腿往墻邊挪,在觸到他的手時愣住了,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
她借著月光看清了那是什么:“你受傷了”,他疲憊地點點頭,倒在了她懷里,她咬著牙將他挪上塌,借著月光看清他肩膀上的窟窿,清璇忍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取來藥幫他包扎好傷口后松了一口氣。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時,她緩緩睜開眼睛,見他還沒醒,她起身倒了杯水喝,踏上的人動了動,她連忙跑過去:“感覺怎樣?”,他嗓音略微沙啞:“好多了”。
他抬頭看著她略腫的眼,一幅疲憊的模樣,心糾緊了,想抬手撫平她皺起的眉,卻終是沒動。
清璇沒有問他究竟去了哪兒,還帶了一身傷回來,她想,如果他想讓自己知道就一定會坦白,只是他只字未提,怕是不想讓她知道吧,罷了,只要他回來就好,一切都不重要了。
07
“阿言,快嘗嘗看”,清璇端著一盤糕點走到桌案前,他嘗了一口后點點頭,清璇像一只小鹿般雀躍起來,臉有些紅撲撲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有時卻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個不停。陸景言也耐心地聽,他希望她永遠這般無憂無慮,這般純潔,而那些黑暗的事情就讓他來經歷好了。
陸景言的傷好得差不多后他便教她舞劍,“不對”,“不對”,“還是不對”,少女有些沮喪地垂下拿劍的手。
陸景言搖搖頭干脆繞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溫潤的鼻息噴在耳后,她的耳根燒紅起來,他似沒注意到,繼續握著她的手旋轉,衣苆翻飛,劍帶起的風吹得園中的花簌簌地落,清璇開心地笑著,銀鈴般地笑聲在院中回蕩。
多年以后,她常常想起這一幕,如果可以,她愿意傾盡一切去換回這美好時光,可惜命運如此殘忍,贈予你又親手將它打碎。
他坐在書案前寫字,清璇為他研墨,他的手瑩白如玉,握住筆向右一拖,最后一筆一氣呵成,是一個蒼勁有力的“靜”字,“阿璇,生辰想要什么禮物?”
岳清璇研墨的手一頓:“是呀,下個月是我的生辰,我都給忘了”,她蹲下身去朝他眨眨眼:“阿言,你說過要帶我去看一次煙火,那就在這為我放一場煙火好不好?”。
她的眼里似有流光溢彩,如同天上的繁星般閃爍,只看一眼便再也挪不開,他微笑著點頭:“好”
生辰那日,家丁都忙著裝飾屋子,清璇提著裙子跑上石階,直接打開門走進屋內,“一個女孩子家總這么冒冒失失的,誰會喜歡?”,岳震笑著說道。
“沒人喜歡又如何?我只想就這樣陪著爹,哪兒也不去”,說著便跑過去抱住他的手臂。
“你呀,爹總有一天會離開,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得學會照顧自己”,說著他寵溺地捏捏她的鼻子:“況且我女兒才貌雙全,怎會沒有男子喜歡呢?”
岳清璇閉眼靠在他的手臂上:“不論如何,只要爹健健康康的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他將手腕上的珠子取下來戴在她的手腕上,“這怎么可以?”。
那條手鏈是由藍色珠子穿成的,據說是人魚的眼淚,可做護身符保人平安,小時候她一直想要,岳震卻看都不給她看一眼,說是很重要的人送的,無奈就只好作罷。
岳清璇要摘下來卻被他制止了:“戴著吧,這本來就是留給你的”,那珠子散發著幽幽藍光,清璇用手摩挲著,“那我就收下了,謝謝爹”,她又跑過去抱住了他。
她一直期待著夜幕降臨,當夕陽的余暉漸漸消失在天邊時她便笑了,有侍女跑進來:“小姐,陸公子說他在小樹林,讓您過去呢”,清璇嗯了一聲便跑了出去。
月亮掛在夜空中,月光傾瀉一地,像銀色的絲綢蓋在了地上,落葉被她踩碎時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滿心歡喜,又有些緊張。到小樹林時找了半天也不見陸景言,“阿言”,她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人回應。
透過樹縫依稀可見岳麓山莊的燈火通明,紅燈籠掛了很多,岳清璇有些失落地蹲下身來,卻在下一刻,天空中綻開巨大的花朵,瞬間點亮又猝然即逝。
她睜大眼睛,看著那一朵朵煙花隨之在靜謐的夜空中綻放,她開心地笑起來,在心里默默說著:“阿言,謝謝你!”
煙火越來越多,有煙味隨著風飄來,她有些奇怪地走出林子,卻在下一秒呆住了,山莊起火了,沖天的火光已經吞噬了后面一半的房屋。
岳清璇沒命地跑起來,一直到山莊門口都不及喘氣便跌跌撞撞地跑了進去,地上躺著許多尸體,鮮血蔓至腳邊,那個挺拔的身影背對著她,手里的劍淬滿鮮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的父親正躺在他面前,清璇無力地跪倒在地,景言回過頭來:“阿璇”,他一步步向她靠近,火光照著他的臉明明滅滅,如同嗜血的鬼魅。
她迅速撿起地上的劍抵在脖子上:“別過來”,他頓住腳步,眼淚簌簌地落,悲痛、難以置信在心里交織,長成藤蔓刺得心鮮血直流。
她退到至門邊,一字一句地說:“陸景言,是我看錯了你,沒想到你也是為了秘籍,從今往后,我們恩斷義絕,再見時你我便是敵人!”
他想沖上去將她擁入懷中,可是腳像灌了鉛般沉重,他搖搖頭,她的衣角消失在門口,他抬起手終是什么也沒抓住,風吹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心已痛到無法呼吸,他們終究還是形同陌路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時時刻刻都想著擺脫她,現在達成所愿了,可是為何會這樣痛?
一場大雨澆滅了大火,從前的岳麓山莊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馬蹄聲由遠及近,踩在水洼里濺起巨大的水花,馬上的男子眉目俊朗,白衣翻飛,惹得過路的人紛紛側目,更有女子羞紅了臉。
“話說岳麓山莊起火,秘籍被盜一事震驚了江湖”,說書人唾沫橫飛地講著,酒樓角落里坐著一名女子,只是用面紗遮住了臉,依稀可見姣好的面容。
她解去面紗一角,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有兩個潑皮走了過來:“姑娘,喝茶多沒意思,來陪我們兄弟倆喝杯酒如何?”
他嘿嘿地笑著就要去解她的面紗,只差一厘時男子吃痛的收回手:“是誰,敢打本大爺,活得不耐煩了嗎”,“打的就是你”,只見一青衫男子手持折扇含笑而立,周圍的人都看好戲似的看著他們,風吹起他的衣擺露出了腰間的青龍令牌,“是扶清山的人,我們可惹不起,快走”,說完那兩人便連滾帶爬地跑了。
“岳姑娘沒事吧?”,她點點道:“多謝”,她走了幾步,聽到他用傳音說:“想報仇嗎,考慮好的話,明日午時川流河畔見”,掌柜的遣散眾人,沈修望著杯中的茶,嘴角扯出一抹邪惡的笑。
08
“吁——”,白衣男子勒住韁繩,那馬仰天長嘯一聲,韁繩嘞得手留下深深的紅印,他皺著眉,翻身下馬牽著它往前走,不多時便到了一處臺階下,臺階一級級地往上延伸,仿佛看不到盡頭,一個灰袍男子跑下來:“三師兄,你終于回來了!”,他點點頭將疆繩遞給他后便御風往山上去了。
他停在一座巍峨的大殿前,金色的琉璃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他推門進去,殿中一位白發老者背對著他負手而立。
他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跪下去:“這次事出有變,未能帶回秘籍,還請長老責罰。”
老者仍背對著他:“無妨,你已盡力,既是天意如此,便不用再管了”,他起身拱手道:“那弟子便先行告退了”,他推開門走出去,抬頭看陽光發出的刺眼光芒,他的拳頭握緊后又松開。
他剛離開沈修就出現在了殿前,一個弟子跑上石階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陸景言,既然你肯回來,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有弟子敲門進來遞給他一封信,他挑眉打開來看,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這么快就沉不住氣了?”
滄浪峰上的涼亭里,沈修邊搖折扇邊道:“你我二人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聚一聚了,今日不醉不歸”,說著他擊一下掌,一個戴面紗的女子端著酒款款走來,她為他們甄好酒后便退到了一旁。
“這可是上好的清露,取百花的露水配上千年雪蓮釀制而成,你可要好好品嘗一番”,說著他舉起酒杯喝了下去,他拿起酒杯晃了晃,里面的酒映出女子的身影。
他垂下眼瞼,看到她的手緊握成拳又松開,他放下酒杯抬眸望著對面的人:“想必師兄今日約我前來并不是喝酒這么簡單吧?”
沈修的臉沉了下去:“是又如何,陸景言,你為何還要回來,我本想放你一條生路,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罷了”,說著他站起身來,那折扇已經換成了一片片利刃,景言卻坐著不動:“控制大長老讓我去奪岳家秘籍,以那場煙火為信號滅了岳麓山莊,現在又要手刃同門,一樁樁,一件件,呵,師兄當真是好計謀啊!”
一旁的女子如墜冰窖,她輕聲昵喃:“怎么可能……”沈修面色變得鐵青:“那又如何,奪得秘籍再殺了你,我便可以坐上這長老之位,我從小事事都讓著你,憑什么你還要回來跟我搶?”
說完他正要動手,一把浮塵飛來打落了他手里的金剛扇,“孽徒,今日還想殺了同門滅口嗎?”,浮塵回到老者手中時
沈修大笑起來:“你們……”他撿起地上的金剛扇架到了女子的脖子上,女子的面紗掉落后露出一張絕世容顏,“別過來,不然我現在就殺了她”,他的雙目赤紅,拽著清璇向后退去,景言的眉深深皺起:“掌教,還是由我去吧”,老者擺擺手道:“去吧。”
他們已經退至懸崖邊,“放下劍,不然我讓你最心愛的女人跟我一起陪葬”,咣當,劍落在地上,沈修將清璇往前推了出去。
岳清璇一步步地往前走,她本來想殺了他的,在看到他快喝下那杯酒時心卻糾緊了,她想沖過去打掉那杯酒,卻在想起山莊里的鮮血時停住了,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忽然間她落入了一個懷抱,是她貪戀的陽光的味道,陸景言的胸前忽的綻開血色花朵,卻在下一刻將她推了過去,她的眼淚落下來:“不要——”
她眼睜看看著他同沈修墜下懸崖,他的唇邊漾開滿足的笑,清璇跌跌撞撞地跑到崖邊,眼淚簌簌地落:“為什么你要丟下我,陸景言,你回來啊,你回來……”。
她哭得撕心裂肺,手上還有他的余溫,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她徹底失去了他。
尾聲
往后的江湖平靜無波,無非是說書人唾沫橫飛地講扶清山弟子陸景言的事跡時她才有興趣聽一聽,但總歸是口頭上罷了,那個俊朗的男子時常出現在夢中,他手持長劍站在桃花樹下微微笑著,花瓣簌簌地落,她蹲下身去,眼淚融進衣衫里,有女子叫她:“那邊有位公子找姑娘呢。”
她猛地回頭,桃花樹下,那人著一席白衣,朝她溫柔地笑著,清璇跑著撲進他的懷里:“真的是你嗎,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好不好?”
陸景言溫柔地將她的發別到耳后:“是我,我再也不會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