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朝廷出于鞏固皇權的需要，開始頻繁的介入江湖紛爭。

在朝在野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世界，武林中人和官府攪在一起從來都是大忌。當權者深諳其中的道理，使得‘刑堂’應運而生。

簡單來說，這就是個名義上隸屬于刑部、實際完全由武林正道人士輪番當值的仲裁自治機構。它以官府為后臺，積極按江湖規則去處理一些尋常衙門解決不了的棘手案件，諸如圍剿那些嚴重威脅民間秩序的個人和邪道組織，或是出面調停不同勢力間的矛盾關系等等。刑堂出現后的兩三年內，中原武林一片風調雨順海晏河清，各大門派皆以門中有弟子供職刑堂為榮。

俞老捕頭的調任則是他離家出走后，被迫回去承擔家族責任的妥協結果。前情不問，以半官半俠的身份游走于武林與朝廷邊緣，所追捕的對象從市井毛賊換成了江洋大盜，在當時足堪成為少年人喝酒吹牛的資本了。

“聽上去和早期的武林盟以及后來的山門差不多嘛，不過它跟朽心訣有什么關系？”我把接過的白水先遞給小師叔，自己去摸另一個杯子。

“我在任時負責押解轉移的最后一個——也是刑堂取締前提審的最后一個人，正是創造出萬惡源頭朽心訣的枯墳老人。這個老瘋子終其一生沒練過一天武，卻像傳播瘟疫般四處散布號稱天下無敵、實則致人死命的妖法。接觸過他的人，除了花忘庸花老宗師外無一幸免，是為刑堂天字號的犯人。”

強行修煉朽心訣會導致真氣逆行經脈爆炸，這和老不修告訴過我的內容一致。我偷瞄師弟時見他沒什么太大反應，應該也是早就知道了。

“老瘋子四肢癱瘓并不難逮，可當我趕到的時候他人已經死了，關于朽心訣沒留下半個字線索。因為事情蹊蹺，消息報上去后大理寺很快派了個仵作過來核實情況。仵作名叫柳殘風，長相很斯文，不會武功也沒什么江湖背景。我們粗略勘驗后準備將尸體運回，結果到了第二日，他也死了。”

“不光柳殘風，我們所下榻的館驛內一夜之間尸橫遍野。柳殘風本人在我隔壁的臥房被發現，死狀最慘，五臟都被掏空不知去處。如此大案使刑堂直接懷疑到了我身上，接著江湖上也有了風言風語，都說是我見到朽心訣后起了貪念，殺了枯墳老人，又滅口前來驗尸的仵作。謠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黑白兩道三教九流，欲替天行道的和覬覦無上武學心法的，人人都在找我。我不甘隱姓埋名逃亡一生，發誓要靠自己查清真相洗脫罪名。”

“自證清白談何容易，我畏首畏尾四處碰壁。這時候有個陌生女人找上門，自稱是柳殘風之妹柳殘月。她深信家兄之死另有隱情非我所為，愿以家傳醫術助我一同追緝真兇，還逝者公道。然而事情并不如想象順利，那段時間我好像無常老爺附身般走到哪哪死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一一斷掉，幾次陷入絕境。”

我們都像聽書一樣聽的入了迷，傻子沉吟道：“小子斗膽來猜上一猜：枯墳老人雖然死了，但朽心訣留了下來，還被分了陰陽本。接觸過枯墳老人活下來的只有花老宗師，難不成會是他？”

“你錯了。活下來的其實還有一個人。”

我驟然想起老不修確實提過曾有兩個人順利練成朽心訣而沒有死，急急問道：“另一個人到底是誰？”

師弟忽然抬頭：“……是柳殘風？”

俞老捕頭放下杯子，聲音聽著挺愉快：“哦？你為何這么想？”

“天字號犯人在提審轉交的過程中莫名其妙死了，朝廷只派一個仵作來驗尸本身就很不合理。況且這個仵作并不是刑堂的人，而是大理寺直調。大理寺怎么會比刑堂反應還快？除非……”

“除非人不是大理寺派的，枯墳老人死之前他就已經在那里了。”我順著師弟的話頭自顧自亂分析了一通，隨即立馬否認了自己的猜測：“可是柳殘風還是緊隨其后死了呀！他那種死法可做不得假。”

俞老捕頭搖頭：“他沒有死。柳殘月，就是柳殘風。”

“我從來沒懷疑過柳殘月。她的身形分明是個女人，況且柳殘風的尸體是我親眼所見。誠如白姑娘所說，那絕不是能使詐的死狀。但兇手總是快我一步掐斷線索，唯一的可能只有他一直在跟我同步行動。做為那個真的得到了朽心訣的人，他既要讓我活著當他的掩護，又不能讓我發現真相。”

俞老捕頭說著，轉頭去問傻子：“剛才你說朽心訣了留下來分了陰陽兩部？不錯，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陽本落在了朝廷手里，身懷陰本者此時正坐在我們中間。”

我局促的抓著自己的袖子：“有什么不對嗎？”

“什么不對？哪都不對。據我所知朽心訣從來沒分過什么上下冊，朝廷手中的陽本在內容上沒有缺漏。枯墳老人給世人的是一把長不出東西的壞種，而柳殘風硬拿人血把它們澆灌成了荼毒生靈的妖花——葉公子與陽本交過手，應當還記得使用者是什么樣的狀態吧？”

不光師弟，任誰只要見過一次都會很難忘懷空亡那種殺人傀儡般的空洞感。我想起他飄忽不定時大時小的體格和被折斷打散也能迅速復原的怪異身軀，沒來由涼從底起，最后不禁忘我的“啊”了一聲。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四肢可以接續，五臟當然也可以掏空……任何打壞的東西只要從別人那里拆東墻補西墻，及時換新的就好……這就是陽本朽心訣的原理。”我漸漸無法再說下去，只覺得被人掐住了脖子，胃里翻江倒海犯著惡心。

朽心者，練則心肺枯朽，這是無法避免的必然結局。

什么‘天下無敵’，什么‘凡人無法修煉’，統統的屁話。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其實朽心訣從現世的那刻起就是個天大的騙局。不去計較的話，用柳殘風的辦法人人都可以練。反之，再強悍的體魄也終歸白瞎。

所以人究竟是什么？一顆頭顱？一枚心臟？還是僅僅一部吊命的心法？

俞老捕頭道：“姑娘不愧是白楫手把手教出來的，一點就透。柳殘風天生孱弱不能練武，但偏有一手拼縫尸塊的鬼蜮伎倆。他為了練朽心訣到處殺人，再以死者殘肢替換掉自己身上壞死的部位。‘柳殘月’的身上有男人也有女人，當然沒人會懷疑。”

“可陰本中并沒有……并沒有那樣的內容。”師弟的嘴抿在一起，看的出他也受了極大的震撼。

俞老捕頭笑了一聲：“我說了，朽心訣本身只有柳殘風伏法后從他身上抄檢出的一冊日記手札。所謂的陰本，不如說是花二小姐撒的一個彌天大謊。”

“柳殘風一事造成的影響極其惡劣，最后不得不請花老宗師出山。那或許是第一個得到朽心訣的人，心法剛具雛形時大概還沒有后來那么極端，很多理念還十分模糊，全靠他老人家天賦異稟，自行創造補完。即便如此，這部似是而非的初版朽心訣還是為日后埋下了隱患。滴水能穿石，花老宗師離世之時不過四十出頭，他一定想不到這部害他不能頤養天年的心法會被花家后人整理成集，賣了個好價錢。”

怪不得師弟會打不過空亡，原來他手中拿的是花家流出的原始朽心訣。加上老不修后來的諸多調整改編，雖可以在小范圍內有限使用了，但強度比之柳殘風那一版肯定要削弱不少。花二小姐故意將家中先祖留下的禁忌武功包裝成“陰本”獻給老和尚不知存的什么心思。想到這里我一下子驚覺整件事始終捏在她和雍王兩個人手里，甚至連武林盟都只是她手中的棋子之一。

白露山莊和雍王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