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那個人是直挺挺立在原地好一會兒以后才倒在地上死掉的。出門在外我一般不喜歡隨便殺人,因為你并不知道這個人是否有妻兒老小、三朋四友,會在未來某處突然跳出來找你不痛快。
但如果他說自己叫花忘庸,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這個世界上叫花忘庸的人或許有很多,可是會被人提起的花忘庸肯定只有一個。現在的問題在于,頂著這個名字到處走的人并不少。
于是我很耐心的把他們清除。反正他們都是冒牌貨,真品是不會這么潦潦草草的死掉的。
同理可證,如果我被人潦潦草草殺掉,那就說明我也是個冒牌貨。
所以我得活著。讓他們去死。
因為我也叫花忘庸。
壹。
在此之前我一共殺過三十三個自稱叫花忘庸的人,加上這個就是三十四個。這些人的劍法有好有壞,但可以確定——都沒有我好。
麻煩就出在這第三十四個人身上。殺完他以后我發現旁邊居然有人。
我漫無目的的踱了兩步,在是走是留上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說:“出來。”
角落里鉆出一個女孩子。
她穿的不好不壞,正如她長的不好不壞。她像受驚的小動物,有些驚惶無措的站在那里等我發落。
“…你都看見了?”
那女孩點頭。
“那你想給他報仇?”
“我不認識他,何況我也打不過你。”
“那你想報官?”
“除非你想自首。”
我松了口氣:“最后一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
“皎皎。皎皎白月光的皎皎。”
我簡直帶點感動的點點頭,然后很誠懇的建議她:“那你趕緊走吧,這里終歸是個殺人現場。”
“我當然要走。可是我要跟你一起走。”
“跟著我?”
“因為我知道你是天賦龍血的花家忘庸。”
對此我無話可說。
“而且我還知道,你要去做什么。”
“你知道?”這倒令我大感意外,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干什么。
“你要去向那個滅了你全族的人復仇。”
“哦。”我不動聲色的說。“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天下第一的冷無霜,誰不知道?”
他媽的我就不知道。
但要是這樣說出來就太可恥了。于是我只能裝作很陰郁的樣子問她:“我找人尋仇,為什么要帶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
她笑著一攤手:“我幾時要你帶我?是我自己要跟著你,與你無關。”
如果我繼續跟她爭辯下去,她肯定會說“要么你就殺了我吧”云云。但她又沒有說自己叫花忘庸,又沒有找我麻煩,所以我不能殺她。
想明白這一點,我只好說:“隨便你。”
然后我就真的這樣帶著一個來歷不明的姑娘上路了。現在我知道自己除了要殺掉一切叫花忘庸的人,還要殺一個叫冷無霜的人。
這個人是天下第一。
貳。
冷無霜住在朱城外白露山莊,那里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楓樹林。
這一路上除了兩撥來尋仇的人以外沒再遇到別的麻煩。通常在來人不是特別篤定的要死磕拼命的情況下,我比較偏向的做法是卸掉他們身體的某些部件了事。但皎皎提出,江湖人比武敗北成了廢人絕對是一種恥辱,還不如一刀殺了他痛快。我設身處地的想了想,如果自己被廢了武功砍掉一條腿什么的,好像那的確是不要活了。
這個女人害我生平第一次在結束戰斗后又折返回來補刀。
“你覺得自己能贏的了冷無霜嗎?”皎皎看著我清理尸體,歪頭問我。
“不知道。”我說了實話。
“冷無霜淡出江湖很多年了,他這么多年一直隱居在白露山莊,也許早已經修煉成了更高明的劍法。”
“有可能。”
“加這次,是我第三次見你出手。可是你的招式好奇怪。”
“沒見過?”
皎皎困惑的搖著頭:“不是沒見過,而是都見過,但不是這么使的……比如說你前一招是流云派的招法,可下一招又變成了崆峒派的。似乎每家每派都帶一點,卻又都不使全套。”
她說的云淡風輕,我聽的心驚肉跳。聽她的口氣,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能完整無誤的復述出我剛才的全部招式和來歷。
這小妮子到底什么來頭?
去挑戰冷無霜之前,似乎有必要從她嘴里再多套點情報,最重要的是在這之后我得想辦法甩掉她。于是我對她說:“先進城吧。八月十六,我會前往白露山莊。”
皎皎問我:“不是八月十五?”
我撓頭:“這還有什么講究?”
“高手決斗不是都要挑大滿月的日子嗎?”
歪理邪說。我心里這么想著,嘴里卻道:
“我覺得十五的月亮肯定不如十六圓。”
叁。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進了朱城,在一家看不出名字的酒家坐下,點了一壺不太烈的溫酒,幾樣尋常小菜。
臺上有個拉胡琴的說書人,咿咿呀呀唱著人們愛聽的那種傳奇故事。彼時我鄰桌坐著個背劍的年輕人,滋溜著小酒,聽書聽的忘我。
一節聽罷,他雖似意猶未盡也還是晃晃悠悠站起來掏出幾個銅子丟到柜案上,卻被忽然間呼呼啦啦闖進來一群人不官不匪的人迎面截住:
“敢問閣下可是花不言花少俠?”
那人有些錯愕,當然也可能是單純的喝高了,總之他往后踉蹌了一步才穩住身形拱手道:“少俠不敢當,不知幾位有何指教?”
為首之人道:“我家主人有請花少俠到府一敘,還望莫要推辭。”
我知道那人大約不會去,我還知道下一刻這酒家的二層小樓大約就只剩一層了,保險起見,我把手摁在劍上。
結果出乎意料,那個叫花不言的小子含糊的“嗯”了一聲,慢悠悠的邁出店門——突然飛也似的跳上屋頂逃走了。
我一個沒忍住,笑著站起來三步并兩步把劍橫在那幾個半是錯愕半是驚怒的人面前。
說到底還是拆了店家不少桌椅板凳,所幸二層小樓還在。
“我愈發看不懂你出手的準則了。”事后皎皎對我說。
“要什么準則,高興就行。”
但我心里知道自己出手是因為那個人姓花。“花”這個姓氏并不像張王李趙那樣的大姓,我這一路遇到的姓花的人未免也太多了。
即便說不出,潛意識里仍覺得蹊蹺。
那個拉胡琴的說書人唉聲嘆氣的從酒家里走出來,他苦笑著,帶點小心的對我說:“少俠的功夫真俊,小的剛找到的飯碗,轉眼就砸了。”
我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對他說:“把剛才這出添改添改唱一段,保準也賣座。”
說完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看到那說書人滿眼冒綠光,跟掉進雞窩的黃鼠狼一樣。我被他盯的發毛,問他:“……您還有事么?”
“請教少俠高姓大名。”
“我叫花忘庸。五天之后的八月十六,我要到白露山莊找天下第一的冷無霜報當年劍南花家滅門之仇。”
肆。
但凡江湖上頂級的決斗,都不可能決斗雙方關起門來比完拉倒——那叫切磋。因此總要提前放出風聲來,誠邀天下英雄屆時到場圍觀。這樣誰輸誰贏誰死誰活,大家都能第一時間知曉。
僅僅一夜過去,花氏遺孤、龍血少年花忘庸要同天下第一的白露山莊冷無霜決戰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其具體的表現是,朱城的大小客棧都沒有空房了。
江湖人湊熱鬧的本事大概比他們的身手是要好的。
前日里我在酒家胡鬧的事被人說的神乎奇神。但還好我不但人長的稀松平常,劍也只是把稀松平常的劍,因此暫時還沒被人圍追堵截到出不了門。
我問皎皎:“你知道冷無霜為什么殺光花氏一族嗎?”
皎皎像看白癡一樣瞥了我一眼,似乎我問了一個“天上的太陽是圓是方”一般三歲小孩都知道的問題。
“還不是為了那本萬花劍譜?”
萬花劍譜。我默默記下這個名字。能讓人不惜一夜殺光一大家上百口人,這劍譜必然不是凡物。
“你說的對,冷無霜既然這么多年不再露面,說不定就是在練萬花劍譜。那我的勝算就渺茫了。”
“你在害怕?”皎皎笑著,咬著指甲看我。她有十個非常好看的指甲。
“畢竟他是天下第一。”
皎皎卻道:“他若是真的練成了萬花劍法,那他干嘛還蟄居白露山莊?”
“你不懂。用劍之人要是當真心有所悟,就不在乎紅塵江湖了,況且他已經是天下第一。”
“什么嘛,你們這些劍客,沒一個腦子正常的。你的劍已經這么厲害,不打敗冷無霜,也已經為花家揚眉。”
我只是一個勁的搖頭。我不能告訴她我挑戰冷無霜的真實原因。
“皎皎,你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
“我知道的都是我該知道的事。”
好狡猾的回答。
“那你知道昨天那個花不言么”
皎皎瞪大眼睛。
“你找他?”
“你知道?”
皎皎露出一副興味索然的樣子。“當然知道,三流劍客花不言,與其說他是劍客,還不如說是二混子。”
“他的劍法很差?”
“差勁極了。連女人都放不倒。”
雖然功夫好的女俠很多,但這個花不言的劍法恐怕的確很臭。
也就是說我昨天不心血來潮的出手,那酒家的二層小樓也不會倒。
“你能找到他嗎?”
皎皎再一次笑了,這一笑在我看來竟有些嫵媚:
“他就住在昨天那個酒家的閣樓上。”
伍。
傍晚我和花不言坐在昨天相同的位置喝酒,時間比昨天要早。
店里的桌椅板凳已經更換一新。
“原來昨天是你幫我把那幫人擋住了!”他一下子熱情起來,并且執意要請我喝酒。
酒還是昨天的酒,菜還是昨天的菜,區別是皎皎沒有跟來。我雖奇怪,但也不太介懷。男人喝酒帶個女人反倒比較尷尬。
“你的輕功很好。”我說。
“那是。如果打不過再跑不了,那豈不太慘。要說這世上最簡單易學的保命功夫是什么,肯定要數輕功啊!”
我突然發覺他說的完全正確。想要保命不被人殺掉,也許只要學好輕功就足夠了。
“昨天那幾個人跟你有什么仇?”
“那你跟昨天那幾個人又有什么仇?”
“呃,我那是一時興起。”
“那他們也可以一時興起。江湖上的事說起來哪一件不是神神叨叨的。”
我順著他的話繞了個暈頭轉向:“也就是說你并不知道是誰要為難你?”
“就是這樣嘛。”他很無賴的一聳肩。
“你姓花?”
“這個姓有什么問題嗎?”
“沒什么。我也姓花。”
“哦,那大概咱倆五百年前是一家。”
我承認自己跟不上這家伙的邏輯。
他的酒量好像很一般,沒喝幾口就有些醉了,我斟酌了一下試著問他:“你知道劍南花家吧?”
他笑了一下。
“怎么不知道。”他說。“那是一群騙子。騙天騙地,最好笑的是最后自己都信了。”
“騙子?”我大惑不解。
“就是騙子。大凡姓花的,沒有一個不是騙子。”
我不知道他這是從哪里得出的結論。所以我問他:“那你我也是騙子?”
他抱著酒壇寂靜了一會兒才說:“你我不知道,不過我騙的……倒也并不太多。”
我知道他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因為我的確是個騙子。
可是沒有人生下來就打定主意要去行騙。想到這里我有點郁悶,把他的酒壇搶過來喝了一大口。
“誒誒,多少給我留一點。”他心疼的說。“你不是還要去決斗嗎?”
“你知道我是誰?”
“朱城的傻子都知道了。”
我想想也是,便對他說:“這么淡薄的酒還不至于讓我醉到八月十六。”
他有些惆悵的說:“之后我們大概沒有機會一起喝酒了。”
“嗯。”我說。“所以人生得意須盡歡。”
那天菜吃的不多,酒喝了一壇又一壇。
陸。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在客棧不分晝夜的睡覺。
皎皎還是每天定時定點的來騷擾我,給我帶來朱城里最新的消息。也有幾次是真的睡的太死,沒給她開門。
“你一直睡,不會頭疼?”
“是挺頭疼的。”我迷迷糊糊的對她說。人就是這樣,一旦睡很多,就不太容易醒過來。
皎皎突然把一直捧在手里的幾塊糕點扔在我身上。
“你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嗎?今天十五啦!天已經黑了,明天一早你就該動身去白露山莊啦!”
“那你明天一早再來叫我吧。”我把散落在身上的糕點拾起來放到一邊,再次向床上倒去。
“不行,花忘庸,你不能再睡了,快點給我起來。”說著硬生生把我從床上拽起來。
我蔫頭耷腦的被她拖著走出客棧,看到朱城內華燈如晝,熱鬧非凡。這才想起八月十五是團圓節。
因為沒什么親人,上一次過秋夕已是很久遠的記憶。冷風一吹我覺得腦袋沒那么難受了,但還是墜墜的疼。
“你怎么能睡那么多,簡直像被人下了藥一樣。”皎皎責怪道。
“唔。”我說。“把我藥傻了明天他們看誰跟冷無霜決斗?”
皎皎道:“你真是個怪物。萬一明天不小心死了,那這輩子都不用醒了,隨你千年萬年睡個痛快吧。”
“見到萬花劍譜之前我就算死了也詐尸給冷無霜看。”
“你報仇就是為了得到萬花劍譜?”
“不是。但劍譜也很重要。”
“花忘庸。”
“什么?”
“我要一個花燈。”
真是小姑娘心性,居然沒頭沒腦跟我提這種要求。但這樣熱鬧的團圓節我也是許久沒見過了,所以我說,那你等等,我去買。
回來時我提著兩個花燈,皎皎卻不見了。之前提到過朱城這幾日來了許多湊熱鬧的人,可能是擠散了,當然也可能是皎皎自己走了——她的來去從來不須問我。
只留下我傻傻的提著兩個花燈順著人群涌動的方向隨波逐流。
柒。
朱城中央的空地上有草臺班搭的戲臺,正唱的一出打戲。在攢動的人頭中,我一眼望見了角落里蹲在石墩上的正搖頭晃腦打著拍子的花不言。
他好像特別喜歡聽戲。
我走過去,在他開口之前,把手里的一個花燈遞給他:“幸會。”
他怔愣了一下接過去:“好的很。”
“今晚戲還行?”
“還行。”
于是我也不再說話,站在他旁邊認真看戲。這戲里有善惡忠奸,有武斗智取。雖然道具簡陋戲子業余,但花花綠綠閃閃晃晃還算是有看頭。
沒多時戲唱完了,我嘆口氣,朝他拱手道:“告辭。”
“好戲總不長,”他咂巴著嘴,似乎很遺憾的說。突然眼睛一亮,問我:“我知道哪里還有更好的戲,想看嗎?”
更好的戲?我笑道:“好啊。”
他仔細打量我一番,突然從石墩子上站起來,猛吸一口氣向著人群大聲道:“大家快看那!花忘庸在這兒那——!”說完大笑著迅速跳上房頂就此消失不見。
場面當時就亂了。
我才意識到自己被這小子耍了。
人群一下子圍向那個石墩,一時間無數人擠到我鼻子前問:“哪呢哪呢?”
一個看上去自命不凡的中年漢子問我:“你是花忘庸?”
“這個,”我說,換了個手拿花燈。“花大俠剛才已經走了。”
我姓花他也姓花,我沒說錯。
“走了?往哪走了?”
我只能朝屋頂上指了指。
那漢子狐疑的看著我,估計是覺得眼前這個其貌不揚腰佩凡劍手上還傻不拉嘰提個花燈的年輕人大概怎么也不會是花忘庸,便和眾人放過我風風火火找他的“花大俠”去了。
我送他花燈,他卻拿我尋開心。真是恩將仇報。我腹謗著。可心里又覺得很有趣,什么白露山莊什么萬花劍譜,全都不記得了。
只有漫天的煙花炸的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