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湛再睜開眼，躺在自家榻上，伸伸懶腰，好像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

“少爺，再不起就誤了吉時了！”門外老奴催促道，宋元湛也無暇再去想夢中發生了什么，匆匆起床。

他騎著白馬，身后跟著轎子，周圍敲鑼打鼓一陣喧鬧。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逃課，躲在大樹上睡覺。宛言和郡主路過，談話被聽見了這么一小節。

郡主說：“想不到宛言身為女子有如此志向，再看那宋將軍家的二郎怎么配得上你，你還非就對他青眼有加。”

宛言說：“人各有志，有人愿居廟堂，有人曳尾于涂。從心而已，豈有高下之分。”

“我還是覺得王家三公子有禮有節……”

有個問題曜央一直想問，但也不知是倒霉還是怎么的，每每開口沉魘便是一陣動蕩。因此當他再次開口時，下意識抬眼看了看四周，天宮這這種地方，沒事兒應是不會隨便動蕩的吧。

“你說這世上可有值得人以心去換的東西？”

妋衣：“那必是什么獨一無二的珍寶吧。”

“是極品法器，還是榮華富貴？”

“自然不是，人無心會死，神無心也是很傷修為的。換來這些東西有什么用？每個人珍視的東西不一樣，愿意換的東西自然也不一樣。”

“如果是你，什么東西會讓你愿意以心去換呢？”

妋衣一愣，自己以心換鎖的事情不會讓曜央知道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此事只有我跟歸染還有觀婆婆知道，歸染乖的很，肯定不會瞎說。觀婆婆倒是嘴巴大，連拿存華的眼睛做了個夜空也直接告訴我了，但是現世曜央也沒去過第七界啊。

妋衣鎮定道：“我才不換，本上神的心珍貴著呢，能有什么大寶貝值得我換的。”

見妋衣不愿細說，曜央便緘口不言了。

楚荷的案子審了好幾天，韓夏轉生她如何找到的？沉魘禁術在哪兒學的？復生韓夏意欲何為？

這些問題一個也沒問出來，拒不配合便沒法減刑，楚荷直接被判了十萬年的拘禁。

妋衣本想去求求情，但又覺得求情毫無意義，半月后便有千道雷劫，連她都不一定能挨過去，遑論楚荷。

青木閉門數日，誰也不見。也是，此事他根本拿不出立場出面。

妋衣戴著面具，拎了壺酒往天牢看楚荷，被守衛攔下。

“重刑犯不可探視。”

妋衣沒理，徑直往里走，兩柄刀戟橫在她面前。

妋衣頓住腳步，道：“我安分了幾千年，你們便覺得我和藹可親了嗎？”

守衛渾身一顫，數千年前天宮的慘狀歷歷在目。

彼時妋衣被存華帶上天界，十七歲的身體上仿佛積累了七百年的傷病，存華廢了大功夫才將她治好。

治好不算完，這位姑奶奶一時神力覺醒直接炸了一個宮殿，存華護著不讓罰不說，還鼓勵她發現自我。

這一鼓勵妋衣理解岔了，她以為存華夸得不是她神力高強，而是她摧毀宮殿后殘存的廢墟很壯觀。于是一夜之間天宮一百零八座寶殿被毀得只剩下七十八座。

這一回存華倒是管教了，但還是舍不得罰。

此后，妋衣就如人間十分欠揍的熊孩子一般，砸東墻毀西院，燒月老紅線，砍仙君果園。教她一次她便記下一件，稍有遺漏沒說到的，下回必逮到機會犯一遍。

受不住了，小祖宗太有精力了，本以為哄她去綏島打兇獸能安生些時日，但不到半月整個島上的兇獸便都被馴化得十分乖巧。

又忍了幾百年，眾仙紛紛上書，要她去蘅靈山受教。她一走，天界果真清凈許久。然而再回來時，性情雖然收斂，一手幻化之術卻已經幾無破綻，又是一輪精神上的腥風血雨。

天牢守衛仍未忘記那些年搬磚修宮時的腰酸背痛和小心思被堪破時的面紅耳赤，于是手上的長戟突然就拿不穩了。

入了天牢，楚荷靜靜靠坐在墻邊，聽見腳步聲，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一見來人臉上面具，眼中光又黯了下去。但她還是站了起來，向妋衣一揖。

“多謝上神。”

“謝什么，那天我可是去阻止你的。”妋衣倒了兩杯酒，“是我謝你才對，那日在殿上沒有拆穿我。”

“上神聰慧，楚荷唯有一句忠告……”楚荷湊得近了些，雖然知道妋衣必定已經布下結界，但她如驚弓之鳥一般過了六千年，謹慎慣了。“離司命上神遠一些……”

六千多年前，若是她及時提醒韓夏，事情又會是如何呢？

半月之后的千道雷劫，青木擋在楚荷身前足足挨了三百道，然后便昏死過去。楚荷挨了近兩百道，眼見就撐不住了，妋衣居然上前替她挨完了剩下的五百多道。

妋衣被包成粽子躺在源清宮時，飛捷十分嫌棄地數落道：“什么交情你也去替人家挨雷劈，五百多道，你要上幾重天啊？”

“我又劈不死。”

“你什么時候挨過雷劈了你就劈不死？你只是燒不死毒不死淹不死，雷劈還是頭一遭好嗎？”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九天之上你還能找的出第二個比我還能挨劈的？”

“你還自豪上了？你能不能不再這么糟踐自己的身體了？”

存華也少見地冷臉道：“你再這么任性，我就將你再送去蘅靈山。”

妋衣求饒道：“別別別，瓊蓁宴快到了，好存華這時候你可別送我去蘅靈山。”

一個侍女小步快走上前，低頭道：“司命上神來訪。”

存華看了妋衣一樣，妋衣搖了搖頭。

存華道：“引到前廳吧。”

飛捷也一道走了，房內只剩妋衣一人。

她被雷劈得外焦里嫩，，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曜央來了三次，她一次未見。一想到天牢里楚荷把話說得不明不白，總覺得這是她誆自己替她挨雷劈的借口。

但確有古怪，事涉曜央，她寧信其有。

曜央返回桃止山時，將這一個多月以來的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實在也沒想出來妋衣為何突然疏遠自己。但存華說妋衣一切都好，他便也安心了。

自沉魘而出后，曜央此前修行遇到的滯礙也突然疏通，修為扶搖直上。想起那個月夜，他當真很想與妋衣一較高下。但此事不急，也許就像往常一樣，在某個尋常的日子里她自己便回來了。

可是又兩個月后，那位傳說中的神明，隕落了。

收到妋衣的死訊時，曜央竟然笑了一下，真是笑話，怎么可能呢，妋衣怎么會死呢？

可是人界百花凋零，源清宮掛上白幔，這是存華對妋衣的致意。

飛捷臂上纏著一段黑布，滿臉胡茬地到天府宮宣旨。

“奉他娘的天帝的狗屁，魔族余孽伏法多年，安分守己，特赦其罪。天將飛捷協理司命曜央安頓魔族孽障重返世間。”

文鄒鄒的官話被飛捷說得不堪入耳，但這差事并不是天帝強加給他的，是他自己攬來的，因為這他娘的是那個沒心肝的遺愿啊。

龐襄看著司命大人一臉的淡漠，恍惚間好像是六千年前的那個戰神大人回來了。

龐襄道：“大人，節哀。”

七個小紙人哭得一個比一個凄涼，身子都快被自己的眼淚泡爛了。龐襄一面覺得哀戚，一面又覺得妋衣上神當真是個好師父好母親，短短數年她的紙人竟都能修成自己的靈識。

兩人率一路天兵到迭淵，一路無話。

霧狹間內，小長吉怯怯地看著銀甲莊嚴的天兵，看了一陣，只有兩個哥哥沒有披堅執銳，便壯著膽子上前。

“哥哥，我們尊主在哪兒呢？”

飛捷皺了皺眉道：“尊主？昧每？”

長吉搖了搖頭：“長得跟我娘親一樣，手腕上纏著紅布條的那個，她很厲害的。她說可以離開這里的時候，她會來接我的。”

飛捷喉頭一動，“她死了。”

生長在永夏霧狹間中的長吉第一次體驗到渾身一冷是什么感覺，他蒙頭像辟牙谷跑去，就像從前那次闖禍了被娘親責罵一樣。

那時候他差一點就跑進了辟牙谷，然后感覺腳下一空，被人拎著后領提了起來。

尊主敲了敲他的腦袋道：“小長吉你別亂跑，里面的怪獸會吃人的。”

“吃掉就吃掉！我不要回家，壞娘親，哼。”

妋衣揚了揚腕上的紅綢，道：“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娘。”

“不是我娘就更不能管我了，你放開！”

“你真要進去嗎？”

谷內隱隱傳來巨獸嘶吼的聲音，長吉有些膽怯，但還是嘴硬道：“要！”

“真的嗎……”長吉感覺拎著自己的那只手正慢慢把自己往里送。“會死掉的哦，死掉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哦……”

“啊啊啊，放開我，我要回家，你放開我！”

那時尊主笑得好大聲，娘親就不會笑得這么不好看。

“長吉！長吉！”長吉的娘親攔住長吉。

長吉極力忍住哭腔：“我們不能跟他們走，尊主說不可以隨便跟人跑的，她說可以走的時候她會在的……嗚嗚嗚，不要走嘛，我們在這里等她，好不好？等等她嘛……”

魔族眾人早已收到特赦旨意，雖然并不能沉冤，但好歹能離開霧狹間。高興了沒幾天，又收到妋衣死訊。想多問兩句，天界的神官又傲氣得不行。娘親無話可安慰長吉，只能將他抱在懷里任其發泄。

清點好霧狹間內魔族人數后，天兵便押送他們回到魔族原有的領土。魔族原有數萬人，幾經磨難只剩三千。他們的生存環境特殊，這么多年居然沒被它族占領。

以高聳入云的一座窄高黑山為起點，河水一路傾斜，分為三股，滋養著整個魔界。

族長負責安頓族中眾人，天兵并不加以援手，只是駐扎巡邏。

曜央看著忙碌的魔族眾人，突然覺得自己十分不了解她。

“她是怎么死的？”

天界對外稱的妋衣死因是挨了五百多道雷劫，重傷身亡，曜央自然是不信的。

“奶奶的，老子看你悶聲悶氣屁話不吭還以為你沒有心呢，妋衣對你那么好你才想起來問？”

平素飛捷并不這樣說話，但情緒上來了當真有些控制不住。

他長出一口氣道：“執念化神，執念散，則神形滅。妋衣本就是魔族生念化身，魔族得赦，執念消散，她就消失了。”

消失了，不是死了。

人死可轉世，神死可復生。

消失了，就什么也沒有了。

明明知道自己會消失，還是將為魔族沉冤視作自己的使命。

飛捷自顧自道：“人皆說她天生神明，又有花神做后臺，命好得不行，哪里又知道這條命從來就不屬于她自己？”

曜央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天府宮的，他麻木地御風，僅憑習慣往東方去。當關上房門的時候，他耳邊回響起她的聲音。

“你這么忍著作什么，明明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