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沒再去吳國店子里。
我把剩余的時間,幾乎全都打發在永和街的各類五金店里——匆匆忙忙,挨個兒比照價格,討價還價......
終于勉強把一些基本的日用品購置齊全。
在這一精打細算的過程中,我適才體味到那所謂的囊帶羞澀的滋味兒。
于是打道回府途中,無由然想起一句話:身在福中不知福。
沒錯,這所有一切,還未曾經歷。
我是說,在我干電腦維修的那些日子里,那時花錢大手大腳,三天兩頭就要聚會,購物從不討價還價,等等,諸如此類的紈绔子弟的不良作風。
到了翌日,本打算一早起床,去吳國店子里幫忙來著,但算了算時間,琢磨著吳國的貨大概都理到一半了。
于是只好作罷。
我身子困在床上,腦海里幻想了一陣子,接手快遞后的忙碌場景。
旋即又輕而易舉想到其對應策略......
如此如此,一直聯想到每天得早起,尤其天還沒亮的時候,便才無由然暗自神傷起來。
這天下午我見到了吳青春。
我來到吳國店子里不一會兒,一個身穿韻美工作服的年輕女子從我面前一閃而過。
隨即像針一樣插進吳國窄小的店子里。
她懷里抱有十來個小包裹,都是用防水袋包裝的。
她的兩只手十指交叉,每根都看上去纖長細弱,卻顯得剛勁有力,像鷹爪一樣訓練有素。
她招呼不打一聲就急匆匆拾腿進門,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手里的包裹還未來及放在哪里,便煞有介事地嘟囔起來,厲聲戾氣的,仿佛在此之前就醞釀好了。
吳國和他的女員工小肖這時都沒咋聲,只顧各自忙著手頭的事兒。
現在她又扯開嗓門大吼起來,顯然是針對吳國的女員工小肖的,她蹙起眉頭道:
“啊呀!怎么搞得啊!投訴那么多?到底有沒有查?”
“我才把電話號碼輸入完啊!又沒閑著,眼睛都花了......”
吳國的女員工小肖接著話頭抱怨幾句,但隨即就又平心氣和解釋起來:
“你曉得不嘛!今天回來的貨多的很!而且店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哪里搞得贏嘛!到現在還有好多貨沒找到哩!吳哥還在找......”
“我不管你現在手頭有多忙,電腦上的異常必須得先查,投訴的,改地址的,退回的......這時候發短信重要還是這重要?我跟你講過的呀!”
“我剛輸完電話號碼,正準備查的......”吳國的女員工小肖支吾了幾句。
霎時間臉就變紅了,像晚霞的余光。
“我跟你講過的呀!”她又響亮地重復一遍,眼睛瞪得圓圓的,愣了幾秒,隨即適才平靜下來:
“哎呀!小肖,我跟你說過的嘛!投訴的優先處理,投訴的優先處理,你偏偏......”
說著嘆了口氣,“你知道的呀!我們當天回來的貨一個不理,短信一個不發都可以,客戶著急就叫他們著急好了。
愛吼愛叫都隨他們的,這有什么。
但你必須先查異常啊!
異常——你不處理,那就會溢出來,溢出來就會被罰款,這你不知道嗎?
況且罰款罰的又不是一分兩分,是一千兩千元啊!
我的媽呀!你以為這是在開玩笑?”
“你說的我都知道,”吳國的女員工小肖停下手里的活兒,定定地盯視著桌子說:
“我知道總部罰款多少,我知道我一個月應該賺多少和賺了多少,我知道你的意思。
但你要知道,你如果不快速把貨整理好,不把短信發出去,那余下的滯留件怎么辦?
而且每天都會有同樣多的件,難道你叫我每天只處理客戶投訴了的嗎?
客戶為什么投訴你不知道嗎?再說了,店子里只我們兩個人,哪里忙得過來......我們又不是機器人。”
吳青春聽了沒反駁什么,話鋒陡然一轉,說,“現在還有多少沒找到?”同時煞有介事地瞅我一眼。
“當然......還有很多啊!”
“很多?”說著便把臉扭向地上的包裹堆里去,神情恍恍惚惚。
這時吳國的女員工小肖再未支聲。
于是,到此為止我心里才大概有了底兒——吳國的店子里并非只是他和他的女員工小肖。
另外我還猜到吳青春絕非什么員工之類,她對快遞表現出的強烈的責任心,關心程度,以及她那老成練達的一舉一動,等等這一切都說明了這點。
“是啊!”吳國的女員工小肖接著又解釋起來:
“剛才不巧遇到學生下課,吳哥忙著撕單子編號,我忙著發短信,那一陣子都快忙瘋了。
而且今天很奇怪,不知道為什么,比往常多了一百多票,太突然了......
而且,你不知道,剛才跑來取包裹的人很多,又打攪了好一陣子。
完了后,剛開始忙不一會兒,又來幾個查電話號碼的,又來幾個改地址的,還有來寄快遞的,拒收和退回的。
哎呀!閑時不來,偏偏在你忙時一個個地跑了來......那一陣子——簡直都快忙不過來了......”
“好了好了,”
吳青春說,“你快查異常吧!還有,查完再留個言,電話號碼模糊不清的,改地址的,面單上都標記好了。”
說著就把懷里的貨一股腦兒堆在電腦旁,凝眸環視架子上的貨。
這時我下意識退后到樓梯上去,也感到一陣不安,疑心吳國又被總部罰款了。
我看著吳國瘦削的背,兩只手不停在貨架上翻來覆去倒騰著,心里無由然聯想到那所謂的無休無止和沒完沒了。
而總部的罰款,又是那么的突如其來,那么的輕而易舉。
俄爾功夫,一個平頭男生突然闖一樣踱進店子,扯開嗓門報了取貨碼。
那口氣大有命令什么似的味道,于是我又把注意力轉移到那男生身上去。
大概正因此故,接下來我就看到一場毫無必要的紛爭。
也許是毫無必要的,即是說人與人之間的某種基本的關系——漠然的,被誤解的,或是有失誠信的。
當然,一開始我認為那完全可以避免,譬如吳國當時該如何如何,吳國的女員工小肖、吳青春以及他們的客戶。
但最終,我發現那已經是必然的了——我相信那時的每個人都渴望被理解。
吳國忙著忙著,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轉身重復道,“什么——609?”
“是,是B609。”
“名字?”
那男生支吾著報了名字,很不情愿的樣子。
“電話后四位?”吳國繼續詢問。
“呃,這沒必要吧......”
吳國略一沉吟,終于沒有咋聲,背對那男生很快把貨找出來,再從一摞面單中翻出底單,給他簽字。
“哪里簽?”男生說。
“空白處,隨便簽。”
男生簽罷字,剛跨出門檻,接著一個短發女生又拾腿進門,細聲細氣地說,“老板,幫我取一下A327。”
吳國轉身正要找,看見吳青春應了那女生,便沒管,繼續忙去了。
吳青春兩手剛搭在貨架上,手機鈴聲就響了。
“你是外賣員嗎?”她聲音尖亮地說,同時停下手。
間隔五六秒,又對著話筒大聲說,“在大學里面,運輸業大學,學校里面,校內......”
她一忽兒看起來很不耐煩的樣子——解釋費力,卻又不清;一忽兒又表現的很客氣,說:
“能不能幫忙送進來,麻煩了,麻煩......”
但最后又高聲了起來,“都是在學校里面的嘛!在韻美快遞店子里......挨著食堂的......關鍵是——很忙啊!我現在很忙啊!......”
“A327,麻煩!”
“你進校門后倒左拐。”
“哎,老板。”
“隨便問個學生嘛!很好找的。”
“A327。”
“多少號?”
“A327。”
“叫他們給你指一下嘛!很好找的。”
“有完沒完?沒人找一下貨嗎?”
“取貨碼多少?”吳國的女員工小肖抬頭瞅那女生一眼,隨即又移目至電腦屏上了。
“我說三遍了!”
這時我本想前去幫那女生找來著,但看到吳青春‘注意’到那女生了,便只好作罷。
吳青春瞪著眼睛,朝吳國喊了一聲,轉而又對話筒說,“那怎么辦呢?”
“A327......你們搞快點啊!我還趕去上課吶!”
“你的意思是不送嗎?”吳青春瞪大眼睛,又急著朝吳國喊了一聲,“你耳朵聾了啊!快幫同學找貨呀!”
“呃,噢......”吳國含含糊糊,但很快的,便從架子上找出貨來,也很快的,翻出了簽字底單,拿給那女生說,“抱歉,很抱歉!我以為——她們在幫你找來著。”
說罷又請求那女生報其名字和電話后四位。
“都給你說了A327的,還報什么名字?”
“為確保包裹的安全,我們要核對名字和電話的,一直都這樣的。”吳國勉強笑著說。
“如果取貨碼不對的話,”女生反駁道,“那你們為什么要給我發短信呢?
如果那不是我的包裹,又為什么我會收到你們的短信呢?
這你怎么解釋?”
“這其實很正常的,”吳國繼續笑著,“因為我們有時可能會發錯短信,一天七八百個貨,發錯短信的概率是有的。”
“那怪我嗎?”
“我跟你說,”吳青春又大吼起來:
“我現在校內,沒在外面——你不送可以......退回去吧。”
吼罷掛掉電話,還在嘴里咒罵幾句。
“當然不怪你的,我是說,如果不核對名字和電話的話,”
吳國繼續解釋,態度變得嚴肅起來,“取錯包裹誰負責?
再說,沒收到貨的同學來問我們要貨怎么辦?
我們找誰去要?
難道我們給人家賠嗎?一個包裹我才賺五毛錢不到,再賠一個,你想想......”
“我不管你們賺多賺少,”那女生繼續反駁:
“我還想說,十二塊的運費我一分不少掏了的,就算賣家包郵,這跟你有關系嗎?
再說,我又沒讓你白效勞;而且,我都還沒說什么呢,你倒抱怨起來——
不給是嗎?
好啊!你退回去算了,我不要了!”
“既然你——那我也沒辦法了。”吳國支吾著。
女生轉身摔門而出,似乎不很甘心,遂又回頭補充一句,“哪有你們這樣的,別怪我——投訴你們!”
女生說這話時語氣和表情都表現的相當激動,兩腿抖抖索索,臉也瞬間漲紅了。
說罷揚長而去。
這時吳青春突然一步跨出店門,朝那女生大吼道:
“你說啥子?
剛才,你要投訴誰?
你算什么東西——你還投訴?”
一邊用她那瘦削的手指恨恨地指著。
“啊呀!算了,算了......”吳國說著把那女生的包裹拿給他的女員工小肖。
吳青春這時自然沒理他,繼續大吼,“你沒看到嗎?剛才在忙,誰說不給你取貨啦,你眼瞎啦......沒一點良心......”
“人都走遠啦!”
“我憑什么不說,我就要說,我要罵她龜兒子,罵她......”
終于罵累了,卻沒停下來。
接著又朝吳國大吼,“他媽的,剛跟你說了兩次,有人來取快遞,來取快遞,你沒聽到嗎?
你他媽到底在忙什么?
你耳朵聾了?”
“你不要亂吼亂叫!這不是家里,這是工作場所,會影響生意的。”
“他媽的,你耳朵聾了......”
“我以為你在找。”
“管我什么事!”
“算了算了......”
如此這般,很快,這場突如其來的紛爭就止于眼前的忙碌
大家各忙各事,不再喧嚷,瞬間似乎從未發生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