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跟吳青春搭話,是在替吳國收拾完他的爛攤子之后。
盡管這之前吳青春多次投以奇怪的眼神給我——似乎亟待確認什么,吳國則全程都忘了我的存在。
于是我在吳青春眼里成為一個奇怪的存在。
我記得我花了足有半個多小時,才勉強把那件貨派送成功,最后還被那女的當面用她那套倫理道德教訓一番——
那女的盛氣凌人,卻滿嘴的仁義道德,因此以至我恍惚以為圣母瑪利亞轉世了。
我一回到店子里,吳青春就直呼我的大名,像老朋友一樣的。
跟吳國本人一樣,不,還比吳國本人更隨和。
在我看來,她幾乎沒有任何防備,我是說她以為我是上門來‘討債’的。
她不停地活動她那瘦削的腰支,像是在隨時隨地鍛煉減肥,還有,她瞅我時的憐愛似的眼神,像大人瞅小孩一樣,等等諸如此類。
當然,這在陌生人眼里看起來很‘不客氣不禮貌’的舉止,其中顯然存有蹊蹺——
吳國一時心熱,想起似地跟吳青春報告我的來歷,或是因信口應承下的上門服務,酬勞我之故,或是其他什么。
總之,不管怎樣,起碼我是這樣想來著。
“那女的沒有為難你什么吧?”吳青春關心地問我,同時雙手叉腰,懶洋洋的,依舊在做扭腰運動。
“噢,”我瞅了瞅吳國,老實說,“沒為難什么,只是強調了些快遞員的態度問題,態度端正啦,禮貌待人啦等。
還說要再這樣那樣,她還會投訴,若再投訴,就不撤訴了;當然最后還要求穿工作服來著,我碰巧沒穿。”
“真是可笑!”吳國倒插一句,說著很不屑地咧了咧嘴,便忙去了。
“有本事別發韻美快遞呀!別網購呀!別逛......”吳青春沖我那話恨恨地說了兩句,顯然是激動了。
接著才很客氣地說勞駕我了。
“哪里哪里!”我客氣道,想象著這話是吳國說的。
“你挺能干的?”她說。
“哪里哪里......只是舉手之勞。”
“你是大學生?”
“很普通的大學畢業的。”
“你會修電腦?”
“只會重裝系統......”
“修電腦很賺錢吧?”
“唉!賺的不多,勉強......”
“噢!”
我把簽字底單拿給吳國的女員工小肖,沒再說什么。
少頃,她接著又問我,“之前沒干過快遞吧?”
“沒有。”我說。
“那你現在準備好了沒?”
“準備什么?”
“哦,我是說你要做快遞,貨車什么的準備了沒?”
“那沒有,一樣也沒準備。”
“哦......”她略顯疲態,仿佛沉思什么。
于是這時我疑心她有什么忙要幫我,至少會根據她做快遞多年的經驗,推薦一個什么樣的貨車給我。
然而實際上并沒有。
吳青春忙著整理一會兒貨,隨即又想起似地搬出新的話題,“你沒給宣惜金什么加盟費吧?”
她對此表現出十分關心的樣子,仿佛這其中隱藏了一段什么難言之隱。
“給了四萬五。”我說。
“押金呢?”
“三萬。”
“還有,房租呢?多少?怎么交的?”
“房租是六萬五,一次性交的。”
“噢......”
“你呢?”我瞬間產生好奇,并感到一陣不安。
她則一副放心了一些什么似的欣慰表情。
“我的跟你的不一樣。”
“多少?”
“我沒有什么加盟費,”她慢吞吞地說,“押金是三萬,這跟你的一樣,但我的房租只有三萬多點,還分季度交的。”
“噢......”
“是這樣的。”吳青春微微點頭,同時若有所思地打量我。
于是,這時我幾乎忘掉我們初次見面,而她‘忘了’自我介紹。
“這店子小的簡直沒法做快遞。”吳青春隨后說道,若有所指。
“是有點小了。”我應承道。隨即腳下像踩空一般無力。
“其實,”吳青春笑著解釋,“去年我就想換店子了,卻苦于找不到合適的,小的店子沒閑的,大的店子又太貴。
唉,就像找對象,緣分沒到......”
我應付點頭,靜等她發表意見——關于加盟費的,押金的,抑或房租的。
俄爾功夫,吳青春終于爆發似的一吐而快,仿佛在此之前出于某種謹慎而流于沉默。
“天呢!”她煞有介事地說,“宣不拔當初收我三萬多的房租我都嫌貴了,沒想到,他竟能收你六萬五,我的媽呀!真是在搶錢!”
“呃......”我茫然笑道,“之前不知道的,要知道的話——”
實際上我并未說下去,這多少跟我保守的性格有關,即一旦因某事動了感情,每每即將一吐而快時,竟會出乎意外地卡頓失語。
但不管怎樣,因此我們很快就變得熟知起來。
也正因此故,我竟還因吳青春知道我的‘不幸’而感到自豪,當然吳青春本人也表現出了她憐世般的同情和慈善的心。
她急于報恩似地安慰我,“建議你接手做的時候換個大的店子,自己跟學校簽合同,自己交租,與宣不拔撇開關系。”
我欣然點頭,覺得是不錯的建議。
當然她這建議也點通了我關于店子的租賃關系,沒錯,一開始我還真以為店子跟快遞是綁定一起的,都歸屬快遞公司掌管。
吳青春繼續說,“據我所知,宣不拔每年光店子租金凈賺我一萬多,沒想到,到了你這里,竟然一下翻了好幾倍!嗬!真他媽的牛啊!”
吳青春說最后一句話時把眼睛瞪得圓圓的,仿佛是在手拿鞭子狠狠地抽打,一邊嘴里熱情地喊著響亮的口號。
“跟我簽合同時就看出來了。”我激動,補充一句。
“那兩口子都一路貨色,”吳國背對我總結似地說“心狠,腹黑,手辣,眼睛里只有金錢!”
“店子太窄了,”吳青春很隨意地回到主題,“不過,我建議你到時候沿樓梯擺貨,當然我是說大貨可以靠樓梯擺,還有貨架底下,小貨直接上架。
如果遇到特殊時期,你也可以適當靠著門外的墻擺,盡管距離食堂很近。”
“哦。”
“當然,你也可以擺到距離食堂門一米處,”吳青春接著說,一邊整理亂單子,一邊勤快地用手指給我看:
“就那扇門,你只要不擺門口都行。”顯然,她最后是開玩笑的,她自己也笑了。
吳青春繼續說,“當然最好也不要靠那扇門去擺,擺不了幾個,而且那樣做也不好,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給人感覺是在刻意利用人家地盤。
若想擺的多,最好摞高一些,充分利用空間......
盡管你平時注意的很多,但食堂里的工作人員還會說你閑話的,總會有一些人嘴不牢。”
吳青春的話總使我一驚一乍的,因此我無由然暗自忖度:
為避免總部罰款,為應付客戶投訴都已經著實叫人很頭痛了。
而現在擺個貨竟也要面臨像一道難關、一個復雜命題一樣的挑戰,既要研究擺貨技巧,又要琢磨人心,唉......
我點點頭,未置可否。
“你想想看,食堂本是吃飯的地兒,又不是垃圾場,不是倉庫,本來干干凈凈的,你擺上你那臟兮兮的貨,再叫學生移來動去,搞得塵土飛揚的,你叫那里面吃飯的人怎么想。”
吳青春客觀解釋著,一邊把整好的一沓面單用皮筋扎好,轉手塞進柜子里。
那柜子里滿是扎好的面單,一摞一摞,像山一樣堆疊起來,每沓上都在背面用大頭筆標注了對應日期,如此這般,每一沓看起來都有據可循。
盡管快遞店子小了——相對與日俱增的貨量來說,但吳青春最后又建議我留下來,因為她說她干快遞已有五六個年頭了。
就是說她已在這里積攢了五六年的人氣,口碑自然也不會很壞,大多學生老師,以及周圍的上班族幾乎都知道學生食堂那里有家韻美快遞。
當然無需說,學生食堂門口本身也是個好口岸,無論做何生意都有強大的人流量支撐。
于是我不免暗自慶幸,至少這點有利于我。
吳青春說她從宣不拔手里接快遞時是最好做的時代——大概可以比作是快遞的萌芽時期。
那時的包裹量很少,幾乎走路就送了,即便是多的時候,騎自行車也就一會兒。
那時的收件是相當賺錢,收件是暴利選項,是現在的好幾倍。
那時的投訴件也少的可憐,幾乎鮮有客戶投訴,即使有,打個電話說幾句也就搞定。
而且那時的總部基本不會罰款——至少不會亂罰,再者,那時的客戶還對投訴概念淡薄模糊,只一味兒知道自己的包裹完好無損,沒有遺失即可。
那時的掃碼槍大的像一塊板磚。
即使在好的快遞時代,干不下去的也大有人在。
吳青春說跟他一塊兒起步的人也換了好幾個,像換屆一樣位子不保,幾乎每屆都有不同程度的輪換。
原因大都因宣白不拔的‘別有用心’。
“那兩口子——兩個老流氓——他媽的牛啊!”吳青春最后很搞笑地說,眼睛依舊瞪得圓圓的:
“每年都能‘請走’一兩個分部老板,為什么呀?
原因很簡單,就是看人家把區域做起來了,做得值錢了,就昧著良心,背地里找下家,最后從中賺取高額的加盟費,轉讓費。”
哀嘆一聲,“這點誰都知道,卻誰都沒辦法。”
“因為快遞經營權在他手里。”我試著說。
“是的,”吳青春說,“就因為手里弄點小權,所以才看起來公司的一針一線,一絲一毫,所有東西都像是他們家的。”
前兩年是因那些人做得太好,有利可圖了,才被‘請走’,后兩年卻因做的不好,或做不起來了——
總部的罰款兇狠殘忍,游戲的規則變得沒有人情味,收件的暴利高燒退去。
行業里競爭者異軍突起,以及多數聰明的客戶的‘投訴覺悟’等等,才逐一被‘請走’,明正而言順。
前者當然是想做——甚至想當成一份光榮的事業,傾盡一生來做,卻被某些人的貪婪撞的粉碎。
后者則是歷經無數磨難,到頭來發現他們所堅持的東西不過是在替別人作嫁衣裳,于是‘不請自走’。
“那兩口子虛偽狡猾,又貪得無厭,哪管你下面人的死活......”
吳青春一邊說,開始一邊用掃碼槍掃描單號,每掃一個就對其拍照,相應地按鍵一次,如此這般,循環不止。
“呃......”我開始感到驚詫,因為這大概是我迄今為止,第一次聽到員工在人背后訴說自己老板的短長,也是最直接的,毫無避諱的。
“你看宣不拔,表面上看起來人模人樣的。
見面說話時總跟他們稱兄道弟,又是給遞煙,又是給點火,看起來客氣得不得了,還時不時鼓勵他們跟他好好干,他絕不會虧待他們什么的。
他說那些話時,噢!天呢!看起來能耐的不得了,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給我感覺他差點就要把手舉到頭頂給你發誓了,你知道嗎?
然而,實際上給你的優惠政策一個沒有,一個沒有姑且不說,竟還給你亂扣亂罰,亂扣亂罰姑且又不說了,你卻還不能開口說什么......”
“哦。”
“你再看看白不拔,那女的眼睛里只有金錢,是出了名的錢罐子——
你看那肉腦袋上箍的,脖子上掛的,和那兩只肥手上戴的,哪一件不是從底層快遞員手里撈來的,那都是人家的血汗錢......”
“哦。”
如此這般,吳青春一講起宣白不拔來滔滔不絕,以至我恍惚感到他們當真像十惡不赦的千古罪人。
他們對公司員工的種種齷齪行為罄竹難書。
他們的眼睛里也許只有金錢,他們對快遞事業無所作為。
他們奸猾狡詐,虛偽無恥,如此如此,以至有那么一陣子,我竟懷疑起吳青春所說的話來。
當然我更擔怕她的詛咒成真,最后同樣的悲劇落臨到我頭上,以至我傾盡所有,苦心經營,把所在的片區做強做大了,到頭來竟淪為凍斃于風雪的悲哀的‘抱薪者’。
“你怎么不干快遞了?”
我貿然問吳青春,想確定她是否慘遭宣白不拔的排擠來著。
“我嘛?”吳青春下意識瞅我一眼,像困了一樣慵懶地笑著說:
“干累了唄!五六年了,真心累了,到現在可以說已經是身心俱疲。”
說罷,忙又解釋說并非因宣白不拔什么,我是說關于宣白不拔的排擠,壓根兒與那兩口子無關,純屬她個人因素。
“理解不來。”我笑著回她,但并未笑得釋然。
“是不好理解,”吳青春說,“你才剛開始,你不會懂的......只有慢慢的,久而久之時間長了你自會領悟,時間問題。”
“大概是時間問題,”我慢吞吞地說,“只怕花了一大筆加盟費,到頭來——”
“你怕宣不拔把你踢了?”
“你說的呀,他就這樣換過很多人——我總不能,不能還沒開始就被請下課了吧?”
“那倒不會,你放心!”吳青春忙解釋,同時一邊嘿嘿地笑著:
“你才開始,少說也得做一年,至于會不會踢你走,那也是一年后的事,現在還早著哩!
再說,學校的快遞還沒說換就換過哩!
學校快遞體量大,是個特例,沒那么隨隨便便的,即使宣不拔想換掉你,他也還擔怕快遞一朝癱瘓,他的網點小命不保。”
“但愿吧!”吳青春的話并未給我像一張保證書一樣的效果。
這時一個學生突然沖進店子里,吼一樣報了取貨碼,隨即以燃燒般的眼光,在店子里瀏覽什么似地掃描窺探,仿佛急著趕去哪里。
吳青春反應敏捷,渾身自帶了感應器一般,很快招呼那學生‘稍安勿躁’,同時擱下手里的活兒,轉眼功夫就找出那貨來。
“是昨天的滯留件!”吳青春刻意似地強調,“沒來取嗎?還是忘了?”
“搞忘了,不好意思!”
“再報一下取貨碼。”
那學生很不屑地報了號碼。
“還有名字,電話后四位,都再報一下。”
吳青春慢吞吞地說。
顯然這是多此一舉。
那學生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很不情愿的樣子,到了現在,眼睛里已經閃爍出急躁的光,大有火山爆發一樣的陣勢。
但吳青春卻面不改色,最終使那學生如期所行。
“有些程序好像是多余的。”我試著建議。
“我知道,”吳青春說,“我不過是想挫一挫這種學生的銳氣罷了,這種人永遠不知天高地厚。”
“噢——”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說什么。
因為我頭腦里猛然閃過一句佛家的話:冤冤相報何時了。
店子里又進來取包裹的學生,吳青春這時又忙著招呼起來。
如此如此,接下來取包裹的學生就越來越多,那些學生陸陸續續踱進吳國的店子里,仿佛一群群討債隊伍。
直到吳國的女員工小肖離開她的電腦屏,開動嗓門尖吼起來,“大家不要急!不要急!排好隊,排好隊......”
這時我才知道學生下課了。
下課的那陣子持續的時間異常久。
于是我很早就跟吳國他們打招呼回去了。
后來我在永和街路邊攤上吃面時看到了吳國。
那時恰逢晚飯時分,他開著一輛帶車棚的小三輪車,車棚是帆布的,已經破破爛爛,顯然已有些年頭了。
車廂內還裝了不少的貨,從一個破開的碗口大的窟窿里即可看出,不,簡直一覽無余。
那時他坐在車架上仿佛在等待什么,他把脖子拔得長長的,時不時朝左前方和右前方打探張望,急得額頭直冒汗。
大概正是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前方五十余米處有一群人,那些人像是在聚眾斗毆,把整條路堵得水泄不通。
于是很快的,我就聽到有人說是電動車撞人了——
撞倒了一個人。
也有人說撞倒了兩個人,說是撞斷了腿什么的,傷勢不容樂觀,還有流血不止云云。
現在卻被那些愛看熱的人圍成一團。
我朝吳國‘嗨’了一聲,問他開車去哪,他勉勉強強地笑著說要去送小區的貨。
“還有小區的貨嗎?”我禁不住朝他大吼一聲。
但他卻沒再回我,仿佛此刻已無心再開玩笑,只轟隆一聲,把車驅向看熱鬧的人群一些。
于是我只好默然靜坐,腦海里無由然浮想出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向吳國索要包裹來著。
浮想出吳國凝在臉上的心急如焚,他又在貨架上翻來覆去倒騰起來。
同時又把擺齊的貨一個個次序打亂,叫那些學生等得焦躁不安,吳青春端的又同哪個學生爭嚷起來。
他們的女員工小肖一個勁兒敲打鍵盤,如同在彈貝多芬的《暴風雨》奏鳴曲。
如此如此,直到最后,有一陣子我竟感到吳國和我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