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一過,上門取快遞的依舊只有寥寥幾人。
吳青春仰躺在她的涼椅上,只消用手指一指貨架,那些人便很主動地上前去把貨找出來,然后拿給她簽字核實。
這樣的操作看上去固然省時也省力,但學校快遞要想照搬,當然還需比這更大的店面,否則勢必會攪成一鍋粥。
吳青春說她早有想把快遞搬出校外來做的想法,那時卻擔怕影響收件,因為一旦搬出校外,寄件的學生無疑會在校內寄。
到頭來只會便宜了她的同行,使那些令她可憎的人坐享漁翁之利。
“要是學校的店子能稍大一些,”吳青春跟我比劃說,一邊用她那雙干細的手在我面前很空洞地劃了個半圓,把貨架背后的一點空間也包含了進去。
“我可能都要像超市一樣的施行自助式服務了,那看起來很高大上,我是說若用在快遞上面的話。
據我所知,目前為止全國還沒這種模式哩!那所有一切只需一個足夠大的場地,只要能有我現在這間店子的三分之二大。”
總之,后來她那個偉大計劃便不了了之。
我微微點頭。
對她奇幻的想法和偉大的創意感到欽佩,同時恍惚間又覺得不切實際,感到她所說的一切均屬天方夜譚。
于是,后來我們都略顯尷尬的相視一笑,笑得都勉勉強強的,比談論宣白不拔時的亢奮少了幾許熱忱。
有一會兒她竟在我面前表現得客氣起來,那確實很鮮見,仿佛在向我表示她的某種謙恭的美德,一經無聲‘警告’,接下去自然就要毫不客氣了。
“你看起來很年輕。”吳青春突然恭維似地說,仿佛一時間沒想好要說的話——
我想大概是還沒想好。
“可我都二十四了。”我說。
沒錯,這是一個很好的年紀,也是一個很壞的年紀,我是較于我那農村老家的舊習俗來說的。
二十四歲已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二十四歲也正值成家立業的時候,而這兩樣中我恰巧一樣不沾。
“呃......”吳青春考慮了一會,然后,她很吃驚地重復道,“那你真的很年輕啊!”
仿佛是我那尷尬的年紀配不上我現實中年輕的面貌。于是我愣著覷她,同時也感到了一陣不小的吃驚。
“你不知道,我還比你小一歲哩!”她緊接著又說,一邊把她那雙干細的手展覽似地晾在我眼前:
“你看看這手,這還是人手嗎?這皮膚皺巴巴的,又干又糙,簡直就像八十歲老太婆的。
你再看這里,還有這里,都不知道怎么的就曬黑了,臉上,脖子上,還有......”
她很快從頭到腳,幾乎把全身目力所及的地方指指點點一遍,并自嘲說她就像從煤礦里出來的,像非洲人一樣了。
“這點倒沒看出來,”我忙解釋,盡量避重就輕,“我是說你比我還小一歲,不,你說你的皮膚被太陽曬黑了,我倒沒看出來,你的臉,你的脖子......”
說到最后,我干脆就說她一點也不黑,同時盡量使自己保持嚴肅和鎮定。
“你是在恭維我?”吳青春下意識立起身,斷然離開了她那催人欲睡的涼椅。
我為難起來。“沒有的,絕對......你一點也不黑,盡管算不上什么膚如凝脂,晶瑩剔透之類,卻看起來恰到好處......”
吳青春猶豫了一會,終于煞有介事起來,“我說我瘦了三十多斤,你相信嗎?”
沒錯,她細高個兒,身量看起來又單薄又輕弱,似乎一襲微風即可將她輕而易舉吹倒在地。
她的兩頰略有些凹陷,嘴巴一說起話來就更顯空洞了,那凹陷進去的部分仿佛素描畫里的暗影,極盡飽經風霜之感。
我雙唇緊鎖,以為她有段什么難言之隱,抑或什么災難的事降臨到她身上了,因此那一瞬間險些要從凳子上跳起來。
“剛干快遞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那時我的臉上、腿上、還有胳膊上都還有點肉的呢。”
吳青春開始傾訴衷曲,我開始平靜了一些。
“不是開玩笑的,那時我的體重有一百二十斤,現在稱了下,卻不到一百斤。
當然有一段時間竟還九十斤不到,我嚇了一跳,以為生病了,結果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一切正常,只是營養不良而已。
現在你看,這臉上、腿上、胳膊上都沒肉了,一把干骨頭......所有這些變化都是在這短短五年間發生的。”
“哦。”
我現在才認識到,吳青春前幾天餓了點外賣來吃的狼吞虎咽的可憐場景。
那大概是餓了三天三夜的,惟其如此,我想再沒有比那一幕更使人感到凄慘的了。
這一切顯然多半是因吃不及時,營養沒跟上導致的,如果事實真是那樣,我想吳青春當初也許不會那么吊兒郎當,拿自己的健康作為籌碼換取金錢,換取宣白不拔的一句狗屁話——把客戶的服務質量提上去。
在大多時候,她無需過分在意她的客戶如何如何,而且必要時只需對那些‘無理取鬧者’豎起小拇指,態度盡可能的堅決一些。
“你一定是饑飽不均導致的。”我很肯定地說了一句。
她接過話茬,毫不猶豫地反問我說,“你說,一個眼睛一睜,大早上五點就起床跑去公司拉貨的人哪有時間吃飯?”
顯然她也包括了剩下的兩餐。
我無意辯駁,只好看她解釋。她說原因有二,一來時間不允許是主要因素,二來起的過早,胃口未開,難以下飯又是問題所在。
坎坎絆絆到了公司,匆匆忙忙一會,眨眼幾個小時就沒了,等把貨裝上車,半個小時沒了。
再搖搖晃晃拉回店子,卸車,撕單子,寫編號,發短信,直到拾貨上架,終于稍事喘息,這時幾乎一上午時間就又沒了
再到學生下課,終于上來一些食欲,卻來不及吃了,于是干脆不吃,兀自忙去找貨,貨終于被取退了,卻又緊跟來一屁股的異常件要處理......
如此如此,感到饑腸轆轆了,隨即便點份外賣就地解決,完了后很快的,就到了下午……
下午時間又短,眨眼又到了晚上……晚上又到了深夜……最終便只能是幾時餓了幾時解決。
“我感覺我從沒年輕過。”吳青春最后表情哀怨地總結道:
“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到現在人竟一下子老了十多歲。”
說罷往電腦桌旁挪了挪身,順勢把屁股墊靠在桌沿上,把兩只手斜撐在桌面上。
我照例緘默不語,感到店子里的空氣靜的可怕,連蚊蠅細微的振翅聲也敏感起來。
“我二十三歲,你看我是不是感覺像是三十二歲的人一樣?”
吳青春戲謔似地問我,口氣卻似乎不懷好意。
“呃......沒那么嚴重!”我勉強說道。
“不是嚴不嚴重的問題,是人已經看起來很老了!連學校一些大學生都叫我阿姨了。”
吳青春說罷開始笑了起來,很玩世不恭的樣子。
我無言以對,只好相視一笑。于是在那一瞬間,我竟恍惚察覺出她未老先衰的印記來。
沒錯,她笑起來時嘴巴周圍仿佛有一圈紋路,即是說老年人稱之為法令紋的紋路——預示人已半百。
現在又在她臉上隱約可見,也許要不多久便將凸現出來。
于是也在那么一瞬間,我竟好奇,試圖將她身上瘦弱的部位,想象著填補回去,從頭到腳,直到她整個人形象飽滿起來,最后像一名身材姣好的游泳健將,再給她那完整的軀殼輸入青春的元氣。
“干快遞就是這樣的,”吳青春笑了笑,又說,“哪有什么一日三餐準時準點的,客戶一來取包裹,哪管你是不是在吃飯,即使你嘴里嚼著飯,都要跑去先把貨給找出來,而且動作還不能太慢,以至客戶以為你是在褻慢他。”
“那樣的話,胃能受得了?”我說。
“胃當然受不了!”吳青春款款而談,“吳國現在就因吃不及時得上了胃病,從去年開始的,他的胃給他亮起了紅燈,他太忙沒注意,因此沒多久整個人就‘蹭蹭蹭’地瘦了起來,直到瘦了一圈多,看起來變了個人似的,他這才一直吃藥,吃中藥、西藥、中西藥統統吃遍了,卻依舊不見好轉。”
“這就得不償失了!”我心里這樣想著,一邊在嘴里關心地問她現在是否痊愈。
“反反復復的,”吳青春說,“先前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淺表性胃炎,小病,只需吃飯及時,生活中切忌生冷硬,油膩和辛辣刺激等食物,不出一周時間即可痊愈。
于是開藥吃了一段時間,但后來卻沒見效果,反倒又加重了。”
這怎么回事呢?
吳青春說吳國該忌的忌顧到了,生冷硬,油膩和辛辣刺激的食物一概未碰,也在那段時間特意及時進餐,幾乎一絲不茍達到了遵照醫囑的基本要求。
于是后來又去找那醫生,又換一藥方,以同樣的方式堅持數周,但后來效果依然式微
吳國每一進食就腹部飽脹,就噯氣,甚至還隱隱作痛。
如此循環往復,終于輾轉去了市醫院,還二次作了胃鏡檢查,得出結果依舊是淺表性胃炎。
不同的則只是在原基礎上稍事加重,不過并非什么頑疾之類,仍如醫生所說,只需忌顧到位,吃藥及時,要不多久便好。
“然后呢?好了沒?”我好奇問她。
“老樣子,”吳青春說,“醫囑只針對常人而言的,但并不知道吳國是干什么的,所以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病人的心理狀態。”
沒錯,有些病有時并非藥物所能左右的了。熟話說‘心病難醫’,便是這道理。
于是有一次,吳國的主治醫生根據多次醫診經驗,終于開口問了吳國的職業,吳國老實交代了,又問他心情如何,心情如何?這一問竟問出因由了。
“心情每天都不好,”吳青春說,“每天都提心吊膽,憂心忡忡的,擔怕客戶惡意投訴。
擔怕總部不分青紅皂白濫罰款。
擔怕宣白不拔在月賬單里亂做手腳。
擔怕諸如包倉費一類的閑雜費又上漲,還一連多日為一個季度的房租發愁。
總之,他每天過的都不如意,盡管你看他表面風平浪靜的。”
顯然,我想這已足夠說明因由了。
吳國每天的派件量多達七百余票,當然還有上千票的時候,盡管不很多,但已足夠他們三人飽受忙碌之苦了。
總之,所謂的七百票也好,一千票也罷,歸根結底都要跟這些客戶打交道的。
這就意味著他們每天都會遇到同等數量的形形色色的客人,而這龐大的數字背后總少不了一些社會渣子,用吳國的話說,這些人就是吃飽了撐的,喜歡投訴,喜歡找茬,喜歡顛倒黑白和無中生有
當然還不乏有窮瘋了的,想從快遞員身上撈金撈銀。
“吳國個性像我,”吳青春直言不諱,“是個很要強的人,總想著把所有事情干好,把他的客戶招待周到,像他心里想的那樣。
這一來,難免不跟那些愛挑刺的人,故意找茬的人杠上,于是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甚至有時打打殺殺的,而到頭來呢,那些人個個完好無損,卻是他吃了啞巴虧,忍氣吞聲不說,還可能被宰一筆。”
吳青春最后說那醫生沒再給吳國開一粒藥,倒是叮囑他切忌憂愁、暴躁、恐慌、焦慮等,心情務必放輕松,放平穩,切忌起伏不定。
當然還需戒酒戒煙,戒掉熬夜等不良習慣,而這所有一切,必須建立在一日三餐及時和適量之上,否則一切白搭。
但話又說回來,吳國倘若遵照醫囑,那他的快遞事業也許早就關門大吉了。
吳青春說除非他改行,否則一輩子都難好轉。
總之,到此為止,我想我該簡單總結一下了。
這天吳青春滔滔不絕跟我講了諸多關乎快遞的事,當然題外的事也不乏其有
譬如她有一瞬間,情到深處時向我透露了她跟吳國那段驚艷了時光的姻緣——也許身浴愛河的人并不覺得
但老實說,至少我感到十分艷羨,在吳國無房無車無固定事業——在多數人眼里簡直是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吳青春毅然決然嫁給了他。
而且,實際上吳國說他老家在偏遠的農村,那里窮鄉僻壤,人煙稀少,交通也極為不便
甚至吳青春說那地方連洗澡都很困難——當然在這里我只想說,使我有一陣感到很不鎮定的,是較于吳國更令人向往的吳青春的城市的小康生活。
沒錯,吳青春生在城里,家境比吳國優越的多,即是說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依然選擇了為愛結婚。
老實說,我那時真想讓我那重慶的女友也知道吳青春的故事,甚至,還包括我周圍所有女孩。
在這方面,你不得不承認吳青春她是個感性的人,當然我是說她很有人情味——這在我認識的女孩當中并不多見——她們大都非常現實,手高眼低,對物質的東西十分敏感,甚至可以不諱地說,她們眼睛里充滿了金錢。
我相信在我接手快遞前,這是吳青春跟我講話最多的一次了
因為往后她幾乎像空氣一樣消失了,包括她私人的聯系方式,轉眼也不在服務區,顯然也都換掉了,盡管我跟她還有一些賬務關系(那是在接手前兩天,她把所有快遞用品打包,當二手貨半價處理給我,那時我身無分文,鑒于此,她還給我賒了賬,約有一萬多)。
快遞的事,我們談論了‘如何對付投訴客戶’,‘簽字底單無用論’,‘菜市場口的快遞店’,‘新時代快遞超市’,以及‘宣白不拔在賬單上大做手腳’等等。
而談論最多的大概要數‘宣白不拔在賬單上做手腳’了,因為從吳青春的口氣中我聽出來,她始終對她的上級不滿,而且抱有極大的仇視情緒,如今已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
對了,一說到白不拔,我還想再替吳國正名——他母親并非白不拔說的生病癱瘓在家,而是一直在幫吳國干快遞來著,那不過是白不拔例行的商業伎倆。
吳青春說從接手快遞以來,老人就開始幫她兒子了,到現在滿打滿算已有五年光景了。
忙季時老人在店子里充當一個人手,不,還比當初花錢請的人能干和牢靠,幾乎一個頂倆。
但有一個缺點——即是她人太誠實,有著農村人普遍的淳樸和善良,也許這算是一種缺點。
她干起快遞來又拗又倔,責任心還蠻強,喜歡跟那些人事實論事,講老實話。
譬如說公司大卡車回來晚了,原因是老板為省錢,請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導致的,而她總會說她眼睛里看到的,說,“車子回來晚了。”
卻不會造個謊,說是因車子‘爆胎’,路上遇堵,或者干脆像吳國常說的‘拋錨’、‘熄火’等經典典故。
于是,她就跟那些人講實話,講道理,最終招來諸多關乎‘服務態度’的投訴,以至吳國曾還專門跟在后面安撫,表演,甚至向那些人垂首認錯,而實際上那些人是蠻不講理的。
那些人往往只會嫌惡她,說她‘老東西’,說她不專業等等。
顯然這都是喪氣話,對她那十分要強的性格來說,無疑是很受打擊的。
吳青春說有一次關于一件什么事,具體沒說清楚,只發現她跟一個客人說高了,那人說要投訴她,于是她當場就急的哭了出來。
吳國父親呢,當然也并非白不拔所說的腰疼病復發之類,實際上他四肢健全,身體無恙,也幫吳國干了好些年頭了。
他身上唯一的缺點是不識字,包裹上的名字他一概不識,因此只幫忙做些體力活兒,譬如裝貨,卸貨,以及理貨時負責拾貨上架等。此外便是在大忙時幫忙盯識攤子以防竊賊,還幫忙撿拾快遞盒打包之用。
這一來,實際上吳國店子里已有五個員工了。
吳青春說她每月把小肖的工資(兩千二)刨除后便所剩無幾,即是說攬件和派件所收入的,減去公司‘攤罰克扣’的,減去房租水電等日用的,減去她的員工小肖的工資,所剩的便只有七八千元的樣子
最后這些錢是四個人來分的。
而要分得這些錢,必須每天從早晨五點開始,一直工作到晚上十點多鐘才結束,這期間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忙,斷斷續續,根本停不下來。
還有,他們沒有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