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隔一日，鼻頭略微發(fā)紅，吞咽開始生痛，喉嚨幾度陷入張口無聲的程度。

這天依然堅持跟吳國去公司拉貨，因為距離接手日已相去無幾。匆匆回到學(xué)校時，天已完全黑透。

店子里，吳青春和他的員工小肖正忙著清貨。她們腳踩皮凳，接二連三，從一米八高的貨架上倒騰著取下一些滯留件，啪啦啪啦，全部撩在狹窄的走道里。由于寄存已久，這些貨，有的面單已經(jīng)發(fā)白，像水洗過了一樣，有的地址和單號都模糊不清，有的連最重要的名字和電話也沒有，幾乎全都像剛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散發(fā)出一股霉烘烘的腐臭味。

她的女員工小肖這時正忙著撥打電話，催那些老油子客戶趕快來取，一邊把鼻子捏的緊緊的。吳國很快拾腿進(jìn)門，用腳把走道上的‘垃圾’踢著推到墻角一隅，給新貨騰出位置。

半小時以后，兩個大號貨架的下面幾層已經(jīng)空蕩蕩了，剩下最高一層仍在清理中。吳青春手腳麻利，閑話少說，打通電話的單獨歸類，打不通的立即丟去墻角。于是我下意識琢磨著，要不多久整個架子便會空無一物。要不多久我便像他們一樣負(fù)載而行。

顯然，他們那時候撤手不干的決心已經(jīng)相當(dāng)堅定，他們恨不能即刻退出，把那灼燙的位子騰出來。而我呢，那時當(dāng)然激情滿滿，好奇心也異常旺盛，恨不能即刻接手來干。誠然，那時接手快遞是刻不容緩的，因為那時眼下已經(jīng)到了食不果腹的程度，而且，尤其在急需攢錢購車買房，急需攢錢結(jié)婚的時候，盡管那時同女友自由戀愛，但高額的彩禮卻在所難免。

我?guī)锥弱膺M(jìn)店子里時，都莫名感到了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仿佛我現(xiàn)在就是這店子的新主人，他們?nèi)际俏业墓と恕嶋H上，這種奇妙的優(yōu)越感一直延續(xù)到吳青春主動招呼我，問我人手是否招夠的那一瞬間才達(dá)到了頂點。

我并未即刻回答她，眼睛還定定地盯視著店子里的大小物件出神，桌面上的臺式電腦，智聯(lián)掃碼槍，早已過時的電話座機，得力牌打包器、驗鈔機，佳能打印機，以及總部分配的雜牌手提式打印機；桌子下面的耀華牌藍(lán)牙稱，一摞摞空白面單，一包包防水袋、膠布、蛇皮袋等等，不一而足。幾乎這所有一切，看起來都仿佛是我自己的，店子里的一切支配權(quán)都掌握在我手里了，包括正在理貨的人，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隨時都可能停下手里的活兒，規(guī)規(guī)矩矩地集中到我面前。

吳青春再度問我時，我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了她。

“那你可要抓緊時間找喲！”她戲謔似的說道。

“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老家人了，他們還沒回復(fù)我。”說這話時，喉嚨里的聲音像被壓縮機壓縮了一樣小，以至我懷疑自己仿佛是在用意念表達(dá)的。

“哦......”

“天爺！”吳國抱貨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你感冒的不輕啊！”

“估計今天會有答復(fù)的。”我補充說道，盡管用了很大力氣，臉都漲紅了，聲音卻依然小的驚奇。

“是啊！我才發(fā)現(xiàn)的，”吳青春朝吳國大驚小怪地道，“他上午還好好的呢！”

吳青春踩在皮凳上，臉上一忽兒不可思議的樣子，一忽兒又笑嘻嘻的。

我接著就跟他們解釋說，這是小事而已，不足掛齒。我相信，在我說完后他們大概一句都沒聽到，因為連我自己都沒聽到。

過了一小會，吳青春感慨似地說，“我真想現(xiàn)在就讓你接手來做。”

“我也想啊！”我盡量一字一頓，說的慢悠悠的。

“那你今晚上沒什么事吧？”

“倒沒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我以為她又要我?guī)退湛从篮徒值目爝f店，因此說話吞吞吐吐的。

“我的意思是，你若沒事的話，晚上稍微回去晚些，我想把店里剩下的工具，比如掃碼槍、藍(lán)牙稱之類的東西，列一清單，哪些你需要，哪些你不需要，做個清算，就這個意思。”

“那沒問題的，我也這樣想的。”

晚上快九點多的時候，我們才勉強把大忙揭過去。貨架上除新上的貨以外，大多位置看起來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大多學(xué)生收到短信都把貨取走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此時還在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取。店子規(guī)定九點半下班，但還有近乎半個鐘頭時，吳青春就已爽性把卷簾門拉了下來。

吳國把永和街部分社區(qū)需要送貨上門的件統(tǒng)統(tǒng)打包歸攏好，顯然是想稍后去送。他靠玻璃門框斜撐著身子，一邊用他的安卓手機玩著小游戲，很無聊的打發(fā)著時間；他的女員工小肖六點就準(zhǔn)時下班走人了，那時太陽還沒下山；吳青春把整理好的清單從抽屜里翻出來，徑自拿給我看，一臉肅然的表情。

“就這些東西，大到三輪車、貨車，小到快遞包裝袋，面單之類......”

她的語氣中彌漫了二手市場上的市儈氣氛，冷靜而犀利。除卻肅然，她的臉上幾乎不帶任何表情，從某種程度上看，倒像是個贗品，用石蠟或大理石雕塑而成。

她顯然更有商業(yè)頭腦，幾乎把我目力所及的一點可憐的東西，羅列了八九十項，般般樣樣，每一項都標(biāo)注了相應(yīng)金額，每樣?xùn)|西都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幾乎到了使人拍案叫絕的程度。她以前的賬本就給我以同樣的震撼效果。那是在我還對快遞的收入情況最拿不準(zhǔn)的時候，她慷慨解囊，給我分享了她的寶貴資源，使我重拾信心，盡管現(xiàn)在還依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寫的夠詳細(xì)的。”我一字一頓地說。大概地瀏覽了一遍。

“那都是曾經(jīng)花過錢的東西。”

“燒油的五菱宏光暫時待定。”我慢悠悠地提議道，同時眼睛定定地盯著清單。正是吳國現(xiàn)在跟我一同拉貨的面包車，標(biāo)價一萬五，原價八萬九，包含車船稅。

“OK！車子待定。”她重復(fù)一遍。

“那個，智聯(lián)掃碼槍待定。”

“OK！．．．．．．這么著，你干脆拿筆勾出來，需要待定的東西。”

我拿起筆，看到價格相對‘昂貴’的物件，就立即把它劃掉。最后剩些單價低于兩百元的貨，再逐一疊加，再掐頭去尾，剩下大約五千元不到的貨。隨即拿給她看。

她略一過目，便煞有介事地說起來，“掃碼槍你要買新的嗎？”

我搖搖頭。

“那你準(zhǔn)備買二手的嗎？”

我照例搖頭。

“就是說，你新的沒買，舊的也沒買，對吧？”

我點頭。

“兄弟，你要知道，掃描槍是必需的喲！”

“呃，那加上吧，我以為......”我說的隱隱約約的，表現(xiàn)的很不干脆。實際上，那時候手頭上確實有點緊，我未向她表明。

“還有打印機，”她繼續(xù)說道，“藍(lán)牙稱，座機，電腦......”

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便只好聽她漫長的陳述。

“......貨架，凌凱短信，三輪車。事實上，這些東西都是必需品。”

“哦......”

“你嫌?xùn)|西貴了嗎？”

我輕微搖頭。

“那是什么？有些東西你不想要嗎？還是你想買新的？”

“都想要。”

“那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沒錢嗎？或是手頭上緊了，資金周轉(zhuǎn)不開？”

正是這樣的。我心里一下激動起來，跟她表明了，是錢的問題。

“哦哦，那好說嘛！”她終于露出笑臉。接著就把單子上的東西給我重新解釋過一遍。有看得見的東西，有看不見的東西。看得見的當(dāng)然是擺在眼前的、諸如掃碼槍之類的物件，看不見的是一些繳費清單，譬如凌凱短信，網(wǎng)費，話費，掃碼槍年費，房租費等等。最后她自作主張，很委婉地說舊物可折價（半價），無形財產(chǎn)不能折價，同時也委婉地把她宣傳的人氣包括了進(jìn)去。

大概十點半的時候，外賣員把店門敲開，吳國接過三份外賣。我猜是吳國在一邊玩手機時訂的，他很客氣地拿給我一份。

“呃......”我半推半就，“吃過了的，吃了飯的。”

“你在哪里吃的？”他很嚴(yán)肅地質(zhì)問我，“下午你和我一起拉的貨，回來后，你一直在店子里，哪兒都沒去。”

“真的，不太餓......”

......外賣一人一份，沒想到五分鐘不到，很快就變成空盒子了。

記得最后，我似疑非疑，勉強地接受了。統(tǒng)共一萬余元，在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寫了欠條，手印也沒摁一個，還是無息分期付款來著。之于永和街的快遞店，一經(jīng)吳青春詳細(xì)分析，最終作罷。

“算下來基本是在幫房東打工。”吳青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