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毋庸說,我是在埋頭找貨來著。我仍記得那時慌亂的找貨場景——內心崩潰,焦灼,緊張,惶惑,不安,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那時我在永和街買的油條一口沒吃,放在貨架頂層,豆漿也只淺淺地吸了一口,爾后便再沒動過。找貨途中,為不至于遺漏重復,我先把紙面單號和菜鳥單號區分開,再把單號后四位逐一抄在紙上,照著單號一個個翻找,最后若找到一個,便又迅速拿筆勾掉。我記得那時為省時間,寫字的手抖得像小強理貨撕單子時的笨瓜樣子——匆匆寫罷,再回頭看時,竟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
那時四十多個單號,草草地寫完,琢磨著,已經費掉了十多分鐘,便不由分地更著急了,那個心啊,哎呀!簡直快要從喉眼里跳出來了。
但最終幸運的是,嗬!倒不如說,很戲劇化的是,那些被投訴的件一個個的、接二連三的跑了出來,仿似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戲,簡直叫人哭笑不得!而我那時,竟呆若木雞地站了半晌,并且驚訝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記得那時,小強和表哥,他們嘴里不斷地重復著,“唉!真搞笑啊!唉!真搞笑......”同時一臉的驚魂表情,久久未了;而母親則在嘴里不斷地重復著,“這個公司,簡直,折磨人哩!日你媽的......”說著說著,最終嬉笑不成,變成了惱怒,還把動作慢的小強狠狠地數落了一通。
之所以那看起來很搞笑,很折磨人,我想大概是因為‘投訴’本身的錯誤,那所謂的‘虛假簽收’——客戶投訴說他、她的包裹被人簽收了,以為是被人錯領走了,聲嘶力竭、大張旗鼓地投訴,而實際上包裹完好無損,沒有遺失,沒有被錯領,依然好端端地躺在貨架上。
而之所以會出現虛假簽收,我想更多原因則是,尚未通知客戶,包裹就提前被快遞員簽收了,而并非客戶道聽途說的‘倒閉了’之類的一面之詞,因為客戶一旦看到物流信息顯示已簽收,往往都會想到那方面去的;好比杜蕾斯聽到有人說,‘感謝你的包容,感謝你的支撐’,爾后往往都想到了那件事。
吳青春跟我說,所有的虛假簽收,幾乎都源自于一個錯誤而自私的決定,那便是,總部為提升公司知名度,為擴大品牌影響力,從而在簽收率上大花心思做文章;一方面表示包裹運輸時間短,另一方面則表示快遞公司包裹的完成率高。總而言之,在統計數據上看起來很華麗,很漂亮,卻在實際中并不如此。實際中,它弄虛作假,以‘虛假簽收’當快件的完成率。到頭來,又把‘虛假簽收’轉嫁于快遞員頭上,以罰代管。
“總部他媽的鐵石心腸,簡直把快遞員當鐵人使喚了。”吳青春說。她的意思是,快遞員若嚴格按總部規定去做,她那時候一天請一百個人都派送不急,都不可能按時按點完成正常簽收。沒錯,她那時每天五六百票,光電話都得呼叫五六百次,甚至更多,一部手機一天打下來,至少得充數幾十次電,而且浪費多少時間多少話費就可想而知,因為本可以一句話表達清楚的事,遇到一些瓜婆娘往往十句話都說不清。
相反,快遞員若不服從‘按時簽收’制度,反其道行之,便會被總部以每票一元處罰,而且當天未簽收的票件,其派費一律歸零,實際上,等于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客戶投訴便是那么來的。
我記得,我那時候找貨的速度,講真的,快的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那時我暗忖到:往后我若能保持像今天這般驚人的速度,恐怕連工人都無需再請,單靠我兩只敏捷的手,就能替換掉他們六只普通的手了。
可盡管我找貨的速度快的離譜,卻依然有好幾十單號,長長的記在本子上,眼前能看到東西的也不過十幾件而已,但那確實已經很快了。
我埋頭苦找著,催命鬼小溫的催命電話如時打來。
“半個小時過去了,你還沒找到嗎?”
“找到了,找到了——”我急著說道。老實說,那時我并不喜歡聽她講話,因為她的話語里,總是帶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味道,尤其當她問我話時,往往充滿了逗貓式的玩樂態度。
“還一個都沒找到嗎?”她在我說前一句話的同時,搶一樣地說出那樣的話來。我不相信我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還連一個包裹都沒找到!
于是我跟著大聲重復一遍。
“那你打電話了沒?”
“打什么?”我沒搞懂她的意思。
“打電話啊!”
“打電話?”
“是啊!打電話!”
“打電話干什么?”我進一步又問她。如此這般,她總是遮遮掩掩,一句話非要分開講,但這次情況特殊,她最終沒再繞彎子,照實說道,“打電話通知客戶啊!”
實際上,她以往總這樣繞來繞去,仿佛在暗示我拿什么東西討好她,通俗的講,給她一點好處罷了。
她話音一落,我即刻明白過來,找到包裹固然重要,但電話通知客戶也同等重要。而如何打電話通知客戶,這點倒不難,因為我一瞬間就聯想到吳國曾經高超的技法——苦情戲。在這方面,他真可謂是快遞員的開山鼻祖。他曾告誡我,說,“一個成功的快遞員,必然是一個優秀的演員。”
于是找貨找到一定程度時,我下意識開始撥打起電話來。
“喂喂!你好,同學,”我按部就班地道,“很抱歉!真的很抱歉!非常抱歉!您的包裹找到了,沒有丟,還在我店子里;另外,我們店子沒有倒閉,那是昨天幾個學生的惡作劇,想找茬,因此故意虛張聲勢而已。麻煩您空了來取一下包裹,可以嗎?真的,真的很抱歉!非常抱歉!”
那學生無動于衷時,我便又說,“......我們快遞員每天都很不容易,收入很低,投訴就會給罰款,我才做快遞兩天時間,很多地方都不懂,希望您諒解,給一次機會,可以嗎?可以嗎?下次一定改,一定......真的很抱歉!很抱歉!非常抱歉.....”
如此這般,一連三通電話以后,嗓門就開始變干,變癢,最后變得沙啞了。
那時候,盡管我的演技拙劣,庸俗,還停留在演員的入門階段,卻還是順利地虜獲了他們的惻隱之心,并一舉得到了他們大發的慈悲和垂憐。沒錯,最后說‘抱歉’時,我相信我是敬業的,超過了我對快遞本身的,那聲音幾乎像是吶喊出來的,喊的聲嘶力竭的,如果你有幸親眼目睹的話,想必你一定會感覺的到——那時我就差熱切地喊客戶親爹親娘了。
之所以我能如此大言不慚地成功糊弄客戶,使他們良心反哺——變得通情達理,饒有人情味,我想關鍵在于這無需直面關注,無需臉面故做什么樣的表情,把那上面的肌肉扭曲到什么樣的程度,以達到什么樣的效果,而只需叫嗓門發出它沙啞的,乞求的,可憐的,悲慟的,能打動客戶鐵石心腸的調調即可。
直打到十通電話以后,我基本總結到,客戶如我所想,大都會說,“噢!原來......噢!我知道了......噢!那理解,理解......嗯!我以為包裹丟了呢!以為給人冒領了呢!......喏!包裹在就好,那就好,那沒事的,沒事了......”
于是我想,原來那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誤會。只是過程太過艱辛,讓客戶獲得信任,讓你的罪惡得以饒恕,你必須深耕你的無恥,鍛煉你的臉皮,使你的心變得堅不可摧固不可破,使你無所不能。
母親是個急性子。她一到店里就忙著找起貨來,忙的背包來不及卸下來,背在身上像跑來取快遞一樣。找貨不一會,有五六個學生沖進來了,他們很隨意、很懶散地報著取貨碼,嘰嘰喳喳,那聲音聽起來活像盤旋在你鼻頭上的蒼蠅,簡直,你恨不能甩起尾巴將其一個個抽死。我敢打賭,你若堅持聽一天,大概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了。
母親那時大概是想表現出她的誠意罷。那些學生一進門,她就霍地挽起袖管,像飛一樣跌跤滑步地撲向貨架,很快把貨找出來,勤勤懇懇拿給他們簽字,簽罷字,然后,那些學生又冷冷地走開了。
迄今為止,我相信母親那時始終沒有得到她應有的贊同、或被人正眼注視過,他們也許覺得她太老了,像蝸牛一樣手腳遲緩,也許認為她不很專業,滿足不了他們作為上帝的優越感,配不上他們那些價格昂貴的什么包裹,只適合她在她那個年齡段該有的拾荒、掃地、或清洗廁所之類的保潔工作;她不過像一些人對待銀行、通信等行業的客服人員一樣,往往是不屑一顧的,因為那些人從未感到‘滿意’過。
于是我那時候就很反感她,因為我認為她做的都是無用之功,而且出力不討好。實際上,眼下已經被投訴了的貨,倘若一直找不到的話,一旦被總部罰款,最后恐怕連快遞都做不成了。
那時我的想法固然是自私的,而母親也照例按照她自己那套辦法找著貨。她找了那些學生的貨,轉而又幫我找投訴的貨,匆匆忙忙,一刻也未能停下來。而我當然也一刻未停下來過。
找貨過程中。母親看到了貨架上的油條,就說,“油條都冷了!你還不吃?”
我不屑一顧。
她又摸了摸旁邊的豆漿,說,“豆漿也是冷的!”
我不屑一顧。
她略一沉吟,又說,“你還沒吃早飯嗎?”
我照例不屑一顧。
她看了看我,終于不耐煩了,就說,“你還在找哪個貨?我給你找,你快去吃飯!”
“你快給我找這些貨!快點,快找到!”我急切地說著,一邊又把手里的紙條撕下一部分給她。
母親聽罷,立時顯得局促不安起來,她霍地開足了馬力找貨,動作簡直比我還麻利。于是我猜,那時她被我嚇到了,因為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有什么事情——大事也好,小事也罷,親口向她請求過幫助呢,除非真遇上了什么大事。而我那時當然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