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就在村口山腳下,山對面就是小鎮(zhèn),走大路腳程約半個時辰能到,大旱前四鄉(xiāng)八村的人都往那兒趕集買些日常用物或做些小生意,再有些作為的人便往小鎮(zhèn)外面走,到人流量更大的市集謀生。
而她現(xiàn)在要趕小路進(jìn)山。
大旱后村子里一片沉寂,自從知道新縣令不會棄百姓不顧,小涼山和周圍一帶的村民都在家待著休養(yǎng)生息,就等著領(lǐng)兩天后的種子使上全身力氣種一季明年的早稻,家門口只有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零零散散地聊著。
不出意料,越春歸被喊住了。
“柳家那丫頭,天快暗了你上哪兒啊?”
越春歸作勢低頭抹了一把臉,轉(zhuǎn)身柔柔地應(yīng)了一聲:“爺爺,我上山看看有沒有野菜。”
開口的是村里一門獨戶,打鐵為生,上了年紀(jì)的手藝人在村里有些地位。
他說話直接:“縣老爺按人頭分的糧,你們這么快就不夠吃了?”
越春歸為難地笑笑:“爺爺……我們家的糧在全叔那兒。”
這話一出,周圍一圈老人都抬了眼,正巧里正家媳婦出來叫公婆進(jìn)屋,順口一問:
“你家的糧怎么在他手里?”
越春歸支支吾吾,眼睛紅了一圈:“放糧前,全叔……說幫我們?nèi)〖Z……”
心思轉(zhuǎn)得快的老人早就“哼”了一聲,敲了敲煙槍,遠(yuǎn)遠(yuǎn)地朝柳全家的屋子瞪了一眼。
大旱才剛過去,一口糧就是一條命,誰會把自己的命交代給旁人!分明是有人昧了良心欺負(fù)人孩子家里沒了倚仗!
一旁里正他爹已經(jīng)黑了臉。
里正媳婦是個胖乎乎的女人,脾氣再好不過,見狀心里也有了數(shù),怕家里公婆氣出好歹,連忙開口:“春歸丫頭,前兩日下過雨水,山苦菜一準(zhǔn)冒尖了,你采些回來,嬸子待會兒給你送些雞蛋,這山苦菜炒雞蛋呀鮮鮮嫩嫩,知平這么小的娃娃也能吃!”
越春歸一聽連忙擦了擦眼睛,一臉感激道:“謝謝嬸子!謝謝嬸子!”
“全叔倒是借了我兩只雞下蛋。”她不好意思道:“……就是抱來五六天了,還沒下過一個蛋,想來是我人小,不會照料蛋雞。”
里正媳婦一聽也怒了,直暗罵柳全,五六天下不出蛋還叫下蛋雞嗎!那柳全分明就是拿養(yǎng)了數(shù)年早就生不出蛋的雞糊弄人孩子!虧他還有臉一天到晚吆喝給侄子侄女一家送了兩只雞下蛋補(bǔ)身子,
越春歸吸了吸鼻子:“這雞過兩天就得還給全叔,一直下不出蛋我才想著到山上找點野菜。我餓著不要緊,可家里弟妹已經(jīng)餓得不行了,知平今天還餓得直哭。嬸子您真是好人!”
一說完幾個老人的臉色越來越差,敢情這雞不僅下不出蛋,過幾天還得還?!
里正他爹當(dāng)即起了身,陰沉著臉從懷里掏出兩個煮熟的芋頭給兒媳婦:“等會兒跟雞蛋一道給孩子送去。”
又轉(zhuǎn)頭道:“如今天黑得快,采了野菜趕緊回來,你這事我們都記下了!”
說完背過手進(jìn)了屋,顯然被氣得不行。
越春歸掃了一圈正在嘀咕嘆氣的老人們,一臉忐忑地跟里正媳婦道謝,轉(zhuǎn)過身后滿意地笑了。
村里人被旱情折磨得久了,孤苦無依沒了倚仗的半大孩子們被族親逼得只能上山采野菜可是件新鮮事兒,等下回官府放糧就熱鬧了……
齊州是丘陵地帶,南方一帶山不算多高,越春歸只走了片刻,就到了一處平緩的矮坡,遠(yuǎn)遠(yuǎn)望去,新生的植被已經(jīng)冒了尖。
再等幾場雨水,整座山便能活起來。
她小時候是爺爺帶大的,老一輩信奉山是吃不光的,只要山還在,人就能活下來,山比人更能適應(yīng)天災(zāi)。
就跟里正媳婦說的一樣,矮坡一側(cè)已經(jīng)長了一茬嫩綠色的山苦菜,她忙不迭摘了一手。這里人只當(dāng)野菜糊口,其實野菜營養(yǎng)價值高著呢,幾個孩子喝上一碗苦菜雞湯,再吃口苦菜炒雞蛋換口味。等她回去先把剩下那只雞也宰了,接下來幾天都不愁吃了!
這邊她摘得起勁,殊不知后面正站了一個人。
天將盡,程祁佑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采了一大把山苦菜,臉上還泛著笑容。他的那碗米糊看來起了作用,只是不知道挨過這么一場后她是否認(rèn)清了那位族親的真面目。
摘了滿滿一兜野菜后越春歸才起身,這一帶泥土都泛著濕潤,想來地底下已經(jīng)返潮,旱情也算真正地過去了。
這樣想著起了身,越春歸突然瞄上了泥土堆里一串泛了黃的藤蔓,走近一看,越春歸笑了,這不是一根番薯藤嗎!這地方居然還能長出野番薯!看來等再下幾場雨水后她還要再上來一趟,這新的一茬長出來她得移種到家門口,柳家父母在院子里開墾的這么一大塊地也不算荒廢。
記下位置后,越春歸總算滿意地站直了身子,轉(zhuǎn)過頭猛地吃了一驚,正對上一張清白瘦削的臉。
程祁佑手里拿著兩只野兔,此刻正血淋淋染紅了一小片地,雙目清冷地看著她,還沒等越春歸反應(yīng)過來,程祁佑拎出一只兔子扔在她腳邊,扔完了頭也不回立刻轉(zhuǎn)身要走。
這么一副桀驁的模樣確實把越春歸唬住了
瞥到腳下還在撲棱的野兔后她才回神,遲疑地開口:
“誒!你……是祁佑?”
瘦高個兒不搭理人的熟面孔,再看了看,總算對上了面孔。
“誒,你等等!”越春歸不顧腳下那只野兔,連忙上前叫住了人,邊把自己采了半天的山苦菜分了一半想要塞進(jìn)那半大孩子手里。
如今對上了臉,這孩子所有的遭遇對于她來說都有了具象的感受。
“多謝你的米糊,姐姐知道家里那點米糊也是你硬省下的,從前我沒心力,如今醒了神,也該管顧你一些。”春歸邊念叨,邊拿過他手里那只草籃子,一大半的野菜全裝了進(jìn)去。
程祁佑似是沒想到,這一腔熱情讓他疑惑,畢竟不久前原身還傻得天真,把那位族叔當(dāng)成至親長輩,傻傻抱著兩只不會下蛋的雞。
春歸裝完一籃子野菜后才瞥了一眼他手里另一只死透了的野兔,心里不免嘆了口氣,好好的讀書郎,如今去漫山遍野地打獵。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過了會兒程祁佑嘴角才勾了勾,知行家只要這長嫂醒了神,日子該不會像他這般難過。
他收了一籃子山苦菜,似是很久沒有開口說話,聲音干澀道“你剛醒,那野兔拿去補(bǔ)身子吧,兩只雞吃了就吃了,還是要想想怎么推脫過去。”
放下一句話后便直接走了。
春歸看著他瘦削但挺拔的背影走遠(yuǎn)后才醒過神,轉(zhuǎn)頭撿起那只野兔眨了眨眼,看來知行那碗雞湯應(yīng)該進(jìn)了他的肚子了,只是他應(yīng)該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在村子里給那柳全上了一大波眼藥,才出口提醒。
春歸笑出聲,真是個聰慧又別扭的孩子。
這一趟滿載而歸,春歸沒想到村里的人竟然如此樸實,等她下了山村口還聚著三三兩兩的老人,見她來了才松了一口氣。
“總算平安回來了,喲,還有只野兔子呢!”
春歸心里一暖,看了看野兔想到那瘦得不像樣的孩子,眼神一閃順口說道:“奶奶,我哪會捕兔子呢!剛剛在山上碰到了祁佑,他平日里跟我們知行交好,知道我剛醒過來,把剛捉的兔子給了我補(bǔ)身子。”
一眾老人似是想起了什么:“祁佑.......是老程那會念書的小兒子吧!”
另一個大爺吸了口旱煙,皺眉道:“不會錯,柳家那幾個跟程家那兩個孩子的名兒全是老齊秀才起的,我記著呢。”
村里的老人都頗受人尊敬,幾十年前小涼山出了第一批讀書人,鳳毛麟角出了市集,剩下的一批全留在了小涼山,組織人在鎮(zhèn)上開了私塾,又修橋鋪路,打理了村子。那些都是實實在在有著強(qiáng)烈榮譽(yù)感和使命感的一代建設(shè)者。
春歸笑道:“爺爺記性真好,剛在山上我還差點沒認(rèn)出來呢。小孩兒還沒滿十五,整個人瘦成竹竿兒了。”她慚愧道:“我都不好意思收下這兔子。”
幾個老人沉默了,念書的孩子大晚上還在山上捕獵,這哪是件好事兒,這村子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不知道發(fā)生了多少污糟事兒。
“他跟他兄嫂大旱前分了家,一個半大的孩子過得這么艱難還分我一只兔子,我真是……誒。”春歸一臉無奈。
幾個老人眼神立刻銳利,個個斂聲屏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春歸心里嗤笑一聲,她早就覺得奇怪,一個念了書的半大孩子竟然會被強(qiáng)制分出去。
敢情連這分家都是瞞著村里一眾老小!
見目的達(dá)到,春歸趕緊道了別。她提了提手里那只兔子,看那幾個老人的神態(tài),顯然把程祁佑的事兒記上了。
老人們雖然受人敬重,可年紀(jì)大了,村子里的消息都不太靈通,春歸一出來晃蕩,直接把族親搶糧和兄嫂趕弟兩件事兒捅到了跟前,雖不能立刻改善幾個孩子的實際現(xiàn)狀,可誰知道以后呢!
到了家春歸把野兔放到籠子里拿布蓋著,野菜就著水池洗了,一打開門果然看到知行正在洗碗。
見她來了,知行笑著舉了舉手里的碗,指了指放在一邊的兩個芋頭和五個雞蛋。
他神色有些激動:“嫂子,李嬸子剛剛送了芋頭和雞蛋過來!還......還囑咐我們下回自己去領(lǐng)糧食。”
說完崇敬地看著越春歸,他讀過書是家里最機(jī)靈的孩子,一想就知道肯定是嫂子做了什么。
春歸笑笑,揉了揉他的腦袋。
知行繼續(xù)說:“嫂子,剛剛祁佑也來過了,他要上山捕獵,我給他盛了一大碗雞湯。”
春歸把野菜放進(jìn)櫥柜,再接過知行手里的碗說道:“嫂子知道,剛剛嫂子碰見他了,他還送了嫂子一只野兔!”
知行眼睛一亮:“祁佑捉到兔子啦!那這兩天他也不會餓肚子了!”
春歸眼神一軟,這也是個好孩子。
她摸了摸知行的腦袋,指了指那幾個雞蛋,輕聲道:“知行,嫂子接下來的話只說一次,你要記著。”
見她突然這么嚴(yán)肅,知行也連忙正了神色:“嫂子您說。”
春歸:“從前有爹娘和你大哥護(hù)著,咱們循規(guī)蹈矩地過日子不愁什么,心性養(yǎng)得單純才被全叔哄騙走了糧食。”
知行眼神驀得凜冽。
春歸繼續(xù)道:“可嫂子剛剛死過去一回,如今已醒過神,才知曉人性中有像祁佑自強(qiáng)自立又純善這般,也有那全叔罔顧親情那般,咱們不能再這么過日子了。”
知行目光晦澀,張了張嘴:“嫂子,我懂。”
“嫂子一定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但那之前,也會好好收拾從前欺侮過我們的人!”
知行連忙抬眼:“嫂子,我會幫你!”
春歸勾了勾嘴角:“嫂子只是知會你們一聲,并不要你們做什么,只是知敏那邊還要你........”
這回不等她說完,知行就搶了話,他正色道:“嫂子,我都明白,知敏也會明白,咱們家只有我們幾個了,不團(tuán)結(jié)起來還會被全叔那樣的人欺侮!”
他們家再也不能再像今日這樣看著嫂子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卻什么也做不了。
春歸松了口氣,孩子懂事就是好,一點就通。她也不怕這些孩子哪天發(fā)現(xiàn)她跟原身之間的性格差異。
“你李嬸子說得對,兩天后就是最后一次放糧,等那日我們一個都別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