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光線昏暗下來,房門終于被人從外面關上。
沈若非試探著睜開眼睛,看到屋里的確已經空無一人,便壯起膽子,躡手躡腳爬下床榻,輕輕將窗子推開一條窄縫。確定人都走遠之后,才坐到桌前。
忍了一下午,終于盼到大夫侍女們都回房休息,可以大快朵頤了。點心酥脆香甜,塞了滿嘴,正幸福得不知所謂,卻看到紗窗上一片淡薄的影子,緩緩漫上來,直到顯示出一個人形。
回馬槍?
都怪自己貪嘴,吃什么東西嘛,就應該趁著沒人,抓緊時間逃跑的啊。沈若非后悔不迭,滾回床榻,拉過被子,兩眼一閉,繼續裝死。
開門帶來的涼風過后,許久聽不到任何聲息。兩眼一抹黑,只有心里的弦越繃越緊,聽天由命的感覺無比煎熬。她終于按耐不住,眼皮微微瞇開一條縫隙。
只見一襲白衣蕭然落在床邊,來人已經坐下。衣袖隨手而動,懸在眼前,隨之只感覺唇邊一癢,沒來得及擦干凈點心的碎屑,已經被人拂去。
“偷吃都不記得擦嘴,你打算裝到幾時啊?”
少年的聲音空谷清泉一般,讓人聞之心神陡然一振。眼皮不由自主跳了一跳,若非趕緊閉上眼睛,免得露出更多馬腳。
耳中聽到一聲淺笑,難道是這一點細微的動作,都被他覺察?被人這么死死盯著的,大氣兒都不敢喘,漸漸手腳都開始僵硬起來。
“這么不給面子啊,枉費我那么多靈丹妙藥。既然姑娘你非不愿意醒來,那本公子也只好……”
少年的聲音再度傳來,若非只覺臉上清風拂過,應該是這人收回袖子時,帶起來的風。一聲輕嘆,已是撲面而來。呼吸之聲相聞,沈若非突覺不妙,陡然一個激靈,雙手一撐,坐起身來。
“咚!”
一聲巨響,少年捂著鼻子,跳離床邊,聲音中帶著幾分哭腔:“喂,你要起來,怎么也不說一聲?。俊?/p>
這一下撞得著實不輕,若非的額頭也有些隱隱作痛,不過強忍著沒表現出來。若無其事的趿拉上鞋子,拿過衣架上搭著的外裳,自顧自穿著,盡力遮掩著臉上的羞赧:“本姑娘只是,突然醒過來了而已,誰知道居然會有個人……離我那么近啊?!?/p>
“我……”
少年語塞,踱到桌邊坐下,隨手倒了兩杯茶,示意若非坐到對面。霞光穿透窗紗,照進屋里緋紅一片。少年清清嗓子,終于開口:“已經醒了,為什么還要裝昏?”
沈若非掰開一塊千層酥,用手指捏著,一點一點慢慢放進嘴里,吃相文雅了許多:“你以為我想裝啊,躺得渾身骨頭疼,還餓得不得了。還不是聽見你們說,等我醒了就要治什么什么罪,所以只好忍著。喂,我哪里得罪你們了?我……我怎么會在這里?我記得……”
最初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別人的夢。后來看到截然不同的胳膊腿,才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而那場夢,也不是夢,而是真實的記憶。
在別人看來,她不過是昏睡了三天而已,可是對于自己來講,已是死后的兩個月了。
時間不是很長,卻錯過了許多好戲。
前太子陸鳴霄被貶為昔王,幽禁上河苑。東宮的家具擺設未及更換,六皇子陸召霆就搬了進去。緊接著含云殿上又是一道詔書,冊封年僅十三歲的十三皇子陸易為宣王。
滿朝文武措手不及之際,自幼隨生母董賢妃離宮,鮮少回京的九皇子又奉秘詔進京,接管了歷來只由皇帝直轄的大理寺。
天霄城的一草一木都不曾改變,可是政局已是風起云涌,波濤澎湃。而將這潭從未真正平靜過的水,攪得更渾的棍子,無疑就是老皇帝本人。只是沒人曉得,他要摸的究竟是哪條魚。
沈若非喝了口茶,竭力回憶起“夢”里的情景:“我記得,就算我昏倒了,他們也應該給送回芳草巷的房子,怎么會來到這里?”
沒錯,這個身體的原住民,是個以占卜算卦為生的神棍。三天前到趙大戶的家中驅鬼,卻被突然回府的三少爺給一把抓起來,丟進了荷花池,要她表演踏蓮渡海。
自稱可以請到何仙姑上身,卻連游泳都不會,撲騰了兩下就要往下沉。還好趙家老太太怕出人命,讓人及時把她撈出來……之后,怎么她人到了這里?
少年解釋著:“因為……趙三少爺死了,前天夜里。所以,我們才找到你,想問問看有沒有線索??墒悄闫徽f話,就只好讓人把你抬回來了?!?/p>
“這么說,你們是懷疑我了?”
若非抬眼看著少年,恍惚間,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手里的動作停下來,一塊點心已經被吃了大半,有一下沒一下地咀嚼著。
“是啊,這明擺著嘛。你說過,厲鬼不除,三天之內,趙家必有血光之災。后來呢,法事做到一半,就被趙三少爺打斷,他還把你扔進水里……”
若非抬手將他打斷:“所以你覺得,我會為了應那一句血光之災,就去殺人?順便報自己的踏蓮渡海之仇?你有沒有腦子,我可是一直昏迷著,今天下午才醒啊?!?/p>
少年也覺得理虧,不過還是盡力狡辯著:“那死人……都還能詐尸呢。何況你還沒死。天曉得你有沒有半夜爬起來,潛進趙家,把他吊死?!?/p>
“我……”
分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卻被人這么污蔑,沒死難道也成了錯?沈若非原是要發火的,不過怒到臉上,卻又換上一副笑臉:“死人詐尸你見過?就算本姑娘殺了人,那又如何,也輪不到你來管啊。”
“本公子怎么管不著?這天霄城的命案,如今全都……”
正說著,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九皇子,別跟她廢話了,剛才下官都已經聽到,這女子已經親口承認殺人,現在,就把她送去京兆府結案吧。”
這不速之客一襲墨綠官袍,雙手抱拳,深深一揖。
“九皇子?陸白?那這里,就是盈虛別院了?”
沈若非緩緩從繡墩上站起來,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少年。
難怪這么眼熟,卻又想不起來是誰。算起來,這張討人厭的臉,差不多有五年沒見了。他長高了不少,也瘦了許多。如今已經出落得人模狗樣,再也不可能被人在暗地里,喚作“白胖子”了。
“放肆,殿下的名字,豈是你一介布衣,又有人命官司在身的草民能喚的!”
綠袍小官呵斥著上前,卻被陸唯霜抬手攔下。
少年悠然笑道:“你這丫頭,真是不知禮數。陸白這兩個字,便是我老爹,呃,我是說父皇,輕易也不會喚。在下小字唯霜,如果姑娘不怕給自己惹上大不敬的罪名,不妨也這么叫?!?/p>
“殿下說笑,草民豈敢呢?”
吃飽喝足,拍拍衣襟上的碎屑,沈若非也扯扯嘴角,陪了個笑臉。抱起陸唯霜的手臂,蹭到門外,直到遠離了那綠袍小官,才低聲說道:“那個,草民剛才一時失言,其實您是知道的。我那是氣話。既然現在命案都歸您管,那不如趁著大好時光,趕緊去追查真兇,小女子不才,就不在這里叨擾了……”
“回來!”
未踏下月臺一步,后領就被人伸手勾住,陸唯霜將她拖回屋里,一字一頓:“畏罪潛逃?”
沈若非甩開他的手,揉揉有些微癢的脖子,糾正說:“錯,應該是明哲保身。殿下,大人,抓人是要有證據的?!?/p>
綠袍小官哼了一聲,不屑道:“只要拿了你去過堂,證據,自然會找出來?!?/p>
“那個大人,您可能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我沒有殺人,所以您說的那個證據,它不存在?!?/p>
若非急忙辯解,卻無端有幾分越描越黑的意味。大概自己天生口才不好,又不曾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所以才不知如何應對吧。
天色悄然暗了下去,屋子里昏昏沉沉,若非搖搖頭,輕嘆一聲。陸唯霜以為她終于想通,要去認罪,正吩咐人備車,若非卻接了一句:“我們去趙家?!?/p>
“趙家?做什么?”
“既然你們破不了案子,就把罪名安到我的頭上,那本姑娘只好不辭勞苦,找出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好讓你們心服口服。走?。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