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虛別院坐落在靈秀山下，環蒼擁翠，地處幽靜。院子里守衛不多，下人也只遇上零星幾個，幾人登上馬車之后，天就全黑了下來。

行至趙府，已是一更過半，許是因為冤鬼未除，兇案又發，府中人心惶惶，所以燈火通明比平日里更甚，遠遠望來，一片慘白。

越過重重看守，邁進趙三少爺生前所居的院子。一陣莫名寒意自后背陡然升起，若非裹了裹衣裳，抬手推開房門之際，陡然旋起一陣陰風，一條白影凌空直撲過來。

“啊！”

若非慘叫一聲，調頭要跑，卻慌亂中不及擇路，撞進陸唯霜的懷里。清冽的氣息瞬間把她包圍，陸唯霜被撞得一個踉蹌，竭力站穩之后，便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柔聲哄著：“不怕不怕，這是個假人，你好好看看，用稻草做的，不過是在外面披了件衣服。”

趙三少爺是前天夜里遇害的，她根本不會想到，人還掛在屋梁上。不過是措手不及，毫無防備的驚慌，并非是源自內心深處的恐懼。若非很快鎮定下來，慢慢側轉腦袋，定神望著半空中蕩來蕩去的白影。

這番始料不及的慌亂，自然沒逃過侯才英的眼睛，并被這位大理寺丞解讀成了做賊心虛。

用一個假人來還原現場，為何不提前說一聲，害得自己當眾出丑。掙來陸唯霜的手臂，若非已是惱羞成怒，嗔怪道：“你的主意？”

陸唯霜倒是坦然，當先邁過門檻，扶住稻草人的腳，讓它靜止下來：“那是當然，世上除了本公子，誰還能想出如此高明的主意。”

為了以防萬一，若非向院門外的官差借了盞燈籠，將屋里的蠟燭引燃了幾根，看到再沒什么異樣，心里才徹底安定下來。

趙三少爺的房間很大，床和外面的擺設用八扇花鳥圍屏隔開，如今屏風已經散亂傾倒，書卷遍地，被踩爛的果品一片狼藉，幾乎沒處下腳。

若非從地上撿起一張宣紙，上面腳印紛亂，不知被多少人踩踏過。想來尸體被發現的時候，趙府的主子下人一定一擁而入，倉惶把人解下來救治。

稻草人正下方，桌子被移了過去，上面有大小不一三種腳印，其中兩雙紛亂，剩下一雙，只是半截腳掌的印跡，應該是趙三少爺的。

現場被很多人破壞過，已經難以分辨哪些是案發時留下的，哪些是后來人造成的。沈若非眉心蹙起，卻不是為了案情復雜，而是這個趙三少爺，嚴格來說，其實已經殺了一個人，就是自己。

遇見裝神弄鬼，騙吃騙喝的，趕出就行了，干嘛要扔進水里呢？

可是現在，她卻要找出這個殺人兇手的被殺真相，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過再不自在，也好過陪葬。若非沉吟片刻，問道：“趙三少爺是在夜里遇害的，可是尸體卻在第二天早上才被發現……現場亂成這樣，為什么當晚沒有人聽到動靜？”

侯才英冷哼一聲，似乎不屑搭理，陸唯霜向他掃去一眼，這個六品命官才從懷里摸出來一卷筆錄，再燈下攤開，找到記載：“再過兩個月就是科考，趙三自作法那天從外面回來，就被趙老爺關起來讀書，只一日三餐，有下人送來。門口安排了家丁輪流看守，不許他邁出院子一步。”

“也就是說怕打擾他讀書，院子里沒有一個下人？”看到侯才英點頭，若非突然一腳，踹翻了稻草人腳下的桌子。

砰然一聲傳出，立時就驚動了外面的官差。之所以沒有闖進來，是若非提前打開了房門，為自己的“一不小心”，說了聲抱歉，讓他們回去把守。

“如果猜得不錯，當天早上發現尸體的時候，這張桌子也是倒著的吧。”

不等侯才英翻看卷宗，陸唯霜便連連點頭：“沒錯，是他們為了救人，才扶起的桌子，而且桌子的高度，正好就跟尸體懸空的高度一樣。哦，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趙三少爺已經成了尸體。”

“九公子好記性。”

若非夸贊了一句，看到少年沾沾自喜，又接著補充道：“不過就算知道，他們也會解下來的，不會任由他那么吊著。最先發現尸體的，肯定就是送飯的了。”

“是，當時本公子帶人來的時候，門口都是碗碟的碎片，飯菜灑了一地，不過這跟案子關系不大，所以很快就讓人收拾了。”

陸唯霜隨口回答，毫無金枝玉葉應有的架子，跟若非兩人就像是朋友之間在探討案情。侯才英有些看不下去，正要出聲提醒若非注意身份，卻接到陸唯霜的眼神制止，只得咽下一口惡氣，退后半步。儼然成了一個多余的存在。

若非這回完全贊同，不假思索說：“那些飯菜的確沒必要保留，說不定還會招來耗子。盤子又誰都會打碎，也說明不了什么。”

說著，她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瓷器碎片：“這是……”

陸唯霜吸了口氣，不知是在擔心什么，緊張兮兮盯著她手中的瓷片：“這是本來就在房間里的，據下人說，原本應該擺在桌上，盛放果品點心的。”

盤子摔碎的聲音，比桌子倒地只會更大，為什么也沒有驚動守門的家丁呢？

若非無比納悶，將碎片放回原位，卻聽到陸唯霜吸進去的一口氣，終于長吁了出來。

難道是怕自己毀壞證物？若非冷哼一聲，得虧兇手沒有灑一地沙子在屋里，否則一顆一顆都要保護起來，那還了得。

稻草人身上的白袍飄拂，無風自動著。雖然沒有五官，卻總覺得，它似乎在盯著自己，心里怪怪的。若非輕輕拍拍手：“好了，這里已經差不多了，我們去看看尸體吧。”

“看就看，看過之后，看你還有什么話說！”

侯才英接過若非手里的燈籠，憤憤不平在前引路。彎彎繞繞，穿過后院，往靈堂而去。

路過荷花池，若非特意看了一眼當天作法的地方，石板路上被紙灰燒成的黑色印跡隱約可見。池中的殘荷只稀稀落落開著幾簇，不遠處回廊下的燈光倒映入水，一片波光淋漓。

水光反射在身上，給置身其中的每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流彩。若非命案當前，該是怎樣一番花前月下。

“若非……若非……”她心底輕喚兩聲，這個小神婆，為什么要取這樣一個名字？

正胡思亂想，眼前突然黑影一閃，狂吠聲震耳欲聾。卻是兩條惡犬，從花樹間斜刺出來，擋在路上。前面的侯才英已經走出幾步遠，猛聽得身后狗叫，忙提著燈籠，折返回來。

惡犬似乎沒興趣理會他和陸唯霜，只一前一后，將自己堵在中間，銅盆大的狗頭不斷逼近。犬吠驚動了夜間當值的人，匆匆跑過來幾個家丁，七手八腳抓住了狗頸上的項圈。

為首的連連作揖賠罪：“小人一時不慎，忘記了要將狼犬拴好。驚動了貴客，求殿下和侯大人恕罪。”

陸唯霜擺手讓他們把狗牽走，惡犬從身邊路過的時候，他甚至俯身拍了拍狗頭。被拍到的大狗只是愜意的嗚嗚兩聲，并不掙扎惱怒。

難道這狗已經成了精，能夠分辨出來每個人的身份地位？若非郁悶的松松領口，對陸唯霜耳語道：“它們怎么不咬你？”

陸唯霜低聲回答：“這兩天，我跟侯大人，早上都喂了它們肉包子。”

“等一等！”

若非心中一亮，喚住走在最后的家丁：“貴府的狼犬，是每晚都會放出來嗎？有沒有咬過自己人？”

家丁俯首解釋著：“它們就是養來看家護院的，每晚過了一更就會放開。這狗是我們府里自小馴養大的，可機靈呢，只要見了生人，就會狂吠不止，如果逃跑，還會被它們咬住不放。對我們府里的主仆，還有哪怕只介紹過一兩次的客人，卻是認得分明，從不亂咬。”

若非道了謝，一臉的喜不自勝。家丁很快走遠，綠樹假山掩映中不見了身影。她叫住打算繼續帶路的侯才英：“侯大人辛苦，我想，靈堂我們不用去了。”

侯才英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好，還以為你非要見了棺材才落淚。如此痛快，就算你半個自首，本官會知會京兆府，對你從輕發落。”

“咳……大人，我想……您老是誤會了……”

若非被一口閑氣噎進喉嚨，輕咳了兩聲，泰然說下去：“我……小女子的意思是，我已經找到了能夠證明自己清白的依據，所以，尸體就不用看了。”

“證據？在哪里？”

侯才英打著燈籠要往地上找去。

陸唯霜向家丁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一笑說：“剛剛被人牽走的就是？”

“不然呢？”

若非嘴角含笑，進一步解釋道：“大家都看到了，趙府的狗見了小女子就咬，倘若真像你們猜的那樣，我在半死不活的時候爬起來，潛入府中作案，一定早被它們發現了。所以，根本不可能是外人潛入行兇。還有……”

若非踱到侯才英身旁，這位大人三十上下，生得人高馬大，加上有些微微發福，目測不下兩百斤。她抬手拍了下侯大人的肩膀，娓娓道來：“那個趙三少爺，身材跟侯大人差不了不了多少，你以為，是我這樣一個弱柳扶風的女子，能吊得上去嗎？”

“那就是說……”陸唯霜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兇手就在他們趙府的人里面了……會是誰？”

若非聳肩，攤手，轉身，順著來路往回走去：“這個嘛，是你們大理寺的事，小女子就不曉得嘍。”

“喂，你站住。”

陸唯霜小跑兩步，擋在她身前，狡辯道：“萬一……萬一是你操縱厲鬼殺人呢？他們都說，三少爺死得蹊蹺，可能是厲鬼所為，偏偏幾天前，就是你在府中裝神弄鬼。”

“鬼？”

鬼若是能夠殺人，自己就不用千辛萬苦的重生來報仇了。

若非收住腳步，跟陸唯霜四目相對，有過剎那的恍惚，不過很快恢復過來：“可以啊，殿下您不介意的話，盡管在結案卷宗里這么寫啊。然后呢，讓身兼天下刑獄總捕頭的刑部侍郎云千山大人，全力緝拿兇犯惡鬼。再交給京兆府周敬澤少尹去審判定罪……

啊，如此嚴查明斷，天霄城的百姓一定會爭相圍觀，盛況空前。九公子，好歹相識一場，到時候還要托您洪福，在衙門口的前排，幫小女子留個好位子……”

若非的話雖然調皮，卻奈何句句在理，無可辯駁。侯才英只得從別處下口：“你……你大膽！殿下面前，如此不識禮數。”

“侯大人倒是禮數周全，只是不知道倘若一天磕八百個頭的話，這樁命案會不會自己水落石出？”

夜風乍起，池中殘荷窸窣不絕，若非的話也被吹的七零八落。別人都裹緊衣服，唯獨陸唯霜卻脫下外裳，果不其然就打了一個噴嚏。

花木扶疏，鳴蛩噤聲。若非正要取笑兩句，抬眼卻看到一道白影，轉瞬便從他的身后掠了過去。

“鬼！”

侯才英搶先一嗓子喊了出來。